宜兴文学精选:春之随想

推荐语:汪曾祺说好文章结构原则是“随便”,林斤澜反对,修改为“苦心经营的随便”。蒋迎春此篇,便是向林式“随便”迈进的一个深深脚印。她阅读量大,观察生活仔细,许多细节信手拈来。见情见性的挥洒里有一份敏感的小心翼翼。这是心性,也是态度,读来熨帖,比胆大妄为让人放心。—— 徐 风

宜兴文学

年轻时对春事是一笔糊涂帐,那是自己正处于青春之中。待到有了零星几茎白发,皱纹蔓生,各种压力接踵而来,中年来了,来得猝不及防,来得感时花溅泪,才对春天有了全知全觉。青春是好的,春天是好的,好在糊涂。犹记畴昔年,谷雨前后,雨水连旬,烟雨空濛,世间有青翠、淡紫、靛青的色泽。冷,依然一味的冷,天光云影已是格外清澈澄碧,而土地湿润松软饱胀着热情,蓄积着勃发的生机,催促新生的嫩芽,花朵初绽,柔蔓枝柯挂着一串串滚动水珠。晴好日,太阳照着,蒸发出泥土的味道,植物的清香。新长的细细密密的水杉叶、枫杨叶,尤其是青枫片片染着初阳般透着薄绿的亮。也忍不住要念几句: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

今年才立春,一场细雨,便有了早春的气息,万物顺时而生,慢慢等待一场盛大的花事,等待光秃的树枝长成大片沉沉绿阴。整个人也仿佛葱郁起来。会忆及多年以前春节过后常常前往宜兴南部的省份,浙江或者江西山区,那里地气暖和得早,空气已是沁人心脾。同样是雨天,冬季与此同时春季刚刚交替,冬雨面对冷凝,春雨中有滋生,这气息在回流雨中可以鲜明感受出来;同样是水,冬季的水要来得暗沉深邃,春水要欢快畅亮。正当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好时节,过年的气氛尚未褪去,人们还处于一种慵懒与兴奋之中,春风拂面,似小时古井边清水洗着脸庞。在山中,傍晚炊烟升起,西天晚霞蓝中带紫,晨昏起山岚,不远处的山脉被雪白的雾霭围在腰际,村鸡缓慢踱着步子,时而忽地跳上矮墙。紫菜苔盛在竹篮中开着黄色小花置于居室门前,长着凤尾草带着霉斑老房子墙角边新开着鲜红月季之美艳。走在林中,松湿的土壤积满松针、落叶以及腐烂的果实,在山中,最先开放的是檫树的花还有山茱萸,一路行经,遥见众木之中一片金灿,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鸟鸣声也多了起来,鸣声清亮的早春,鸟的啼鸣啄绿了空间,花事渐浓。常常在清晨在鸟声中醒来,顿时感到欢畅。

胡兰成写过“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还未能同此感受,只是觉得桃花长在村郭溪流畔为好,不宜长在公园,这与童年的记忆有关,三月村中桃花开得闹热,梨花贞静。有一次与友人聊及儿时,她说,他们小时候上学要经过一座坟墓,坟地临水,水岸边一株桃花,有一年桃花开时,她夜间经过墓地,见村上的老光棍坐在坟上手淫,这在当时还无从知晓他是在干什么,吓得她遇见鬼似地逃开了。成年之后想到此事不免生哀凄,因哀凄而生悲悯。春光有它向阳的一面,也免不了要负阴。想到白先勇《孽子》里面性取向与常人有异的青春期的孩子们,他们被逐出家门或自己逃离家园,夜晚他们聚集在公园,等待被认领或者包养,在这个黑暗王国,他们或者像狗靠气味来寻找交尾对象一样等待一个人,有的过早断绝性命,在青春刚刚开始的时辰。白先勇喜欢茶花,他在美国的寓所,庭院里种满了各种茶花。原先我并不是很喜欢茶花,不知是受了他影响还是时辰已到亦开始偏爱茶花来。我们小区的山茶花高大壮硕,厚实的树叶加了墨似的乌黑油亮,山茶花有半年骨朵半年花的说法,冷冬时花苞已形成,至开春绽放。我种的山茶多是粉色的,其中有一株名十八学士据说是茶花中的精品,花朵层层开放,莹洁、丰腴、端丽,引人无限爱意。花开将败时便将它们摘下埋入土中以作肥料。川端康成在《花未眠》中写道“清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又写道“凌晨四点凝视海棠花,更觉得它美极了,它盛放,含有一种哀伤的美。”作家细腻的情感尽在其中,对美的领会、感知以及它必然消亡的哀惋也是人的共情。

说起海棠许多年前的事每年春天都会想起。那年春寒暴冷,雨水绵绵,柳叶刚破壳而出,虾须般纤细的枝条渐渐长出柔荑轻拂水面,嫩黄的鲜绿。徐老师邀请我们去闸口永乐村赏东坡手植西府海棠,他一手提着一把红塑料壳暖水瓶,另一只手提着一只提梁篮子,里面放着紫砂壶、杯盏、茶叶。我们坐在屋中,隔着雨帘,双手捧着滚烫的宜兴红茶看着窗外盛开的海棠,雨水晶亮,一时恍兮惚兮,千载之下,人去花在,路过的河流大有“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趣,金黄的油菜花从原野开至岸堤,良苗怀新。而当时的冷寒减少了赏花的兴味,也只有回忆一再润色,于我们一生中有多少回能冒雨赏一株北宋留下来的花呢?恐怕是极少的罢。

也常常在春天沿着河道散步,河边从清晨到入夜,总有垂钓者的身影,他们垂钓时间,垂钓清悠的等待后那份欣悦。沿着长满麦冬与迎春、金盏的石阶上走,紫叶李、杏花、樱花半个月前还在等春,不久就接连花绽,游廊上有票友们在练声,锡剧的唱腔手势。锡剧发端于古老的吴歌,在春天里回响,那里珍藏着一个人以及许多代人的集体记忆。边走边忆起去年仲春时节,我们同在时间之流中喟叹大片新抽的石楠叶郁勃疯长,鲜亮娇艳的色泽似绯红的花海处于正当明丽的青春,同时我们又嗟叹年轻的易逝。幸好还有文字可以播种、耕耘,伐木为桨,乘桴浮于海。而乔木石楠所开的花有异香,去年春天有小半时间在杭州,在我散步的那条小径开满白色的石楠花,浓郁热烈,闻得人发昏,后来一位植物学家告诉我,石楠有男性体液的味道,小叶女贞有女体的味道。到了四月,我所途经的沿河的岸堤会盛开洁白的野蔷薇,这会让我想起童年的村庄,入夜之后河流送来清凉,黑幽幽的水岸成簇成簇野蔷薇开出月光色,流水带走零星的花瓣,香气在夜色中弥漫,此种记忆永远带有某种吞噬性,最初的源头,离我们起来越远。

在我们咖啡馆门口有三株高大的玉兰,原以为玉兰与辛夷是同一种花,说辛夷多一份古意,后来才知道是有区别的。就在前些天,玉兰开得恰好,收拢着莹白的花瓣,映着淡青色的云天。有一位老师过来看我,他看着玉兰说:“真是太好了,这玉兰像是为你种的。”静静望着,笑了,时间搓成一长条,像小时候爷爷搓稻绳一样搓越长。有回看见一树树玉兰映在楼梯扶手下面的玻璃上,很是幻丽。远处仿佛有紧锣密鼓传来,像雨点滴滴嗒嗒掉落地上,还没回过神,鼓点已经消失,余音还在,暖烘烘的俗世,叫人淡淡欢喜着。

今年的的雨水少,天晴得不像是在春天,就在前两天,烟灰色厚厚的云层透着菲薄的阳光,分明是载雨的深潭,一场久违的沛雨及时而下。日新月异,每日所见微小变化的聚集,悉心于四季的观察,即在早春,听觉上已有了蝉声与蛙鸣,视觉穿过三秋桂子,十里芰荷,水菖蒲繁茂的池塘,带有绒毛褐色棒状之花,四季的美景在春天长卷般打开。(蒋迎春 陶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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