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时候，宜兴横山水库的建设已在进行之中。每个大队安排的劳动力，都在赶赴工地参加会战。那年月，正是闹饥荒最严重的时候，参加水利工程施工的社员，不光在队里记着工分，工地上还管吃。母亲为让家中的大梁不倒，逼着父亲上工地挑土方去。父亲40岁时才结的婚，已经51岁了，5个儿子，成了一个小队。他看着灶边空空的米缸，不知道这一去之后，我娘用什么方法才能过得下日子，更不知道他回来时还能见着几个儿子。在母亲的再三要求下，父亲依依不舍含泪上了工地。
母亲知道，大人每天只分到4两米，小孩每天只能分到2两米，大人要干活，这4两米尚且无法支撑身体的消耗，如果再让出一口给孩子，必然要倒下来。男人倒下了，家就没了。保住父亲，便保住了家，她这才逼着父亲走的。而没有男人在家的日子能不能扛得过去，只能得过且过，扛到哪天算哪天。
父亲走了，母亲白天要上队里出工，临上工前，母亲交代大哥：你12岁了，你爸不在家，娘又要出去挣工分，在家里一要挖好野菜，二要照顾好弟弟们，这样娘才会安心出工。大哥听着娘泪水涟涟的叮嘱，不说一句话，只是使劲地点头。就这样，兄弟5个，拉的拉，拖的拖，跟着大哥去挖野菜。回来后把野菜洗净，把配来的一斤四两米放在一个大锅里，倒上一锅水，烧成杂食汤，便成了全家一天的食物。
孩子们已饿得走不动路，老师们也已饿得讲不动课。村上的孩子已基本停课辍学，都在帮家里挖野菜度日子。挖的人多，慢慢地，原野上已找不到能吃的食物。从河边到田间，从山脚到山顶，连能让猪吃的草也挖来下了锅，许多地方的人开始啃树皮。挨到麦收，大哥带着兄弟们，四处寻找能下锅的东西，但就是找不到。一家6张嘴，毎天便是靠14两米熬的汤续命。母亲为让孩子们多喝一口汤，总偷偷在外偷吃着青草，已饿得全身浮肿。大哥知道，娘没了，家也没了，便交代兄弟们，坚决不吃或少吃米粒，尽量把米粒让给娘吃，保证娘还能出工。二哥最听大哥的话，开始只喝汤了，没过两天，便率先倒了下来。
那天下午一点多钟，10岁的二哥已站不起来了。他瘫在门口的青石板上晒太阳，艰难抬手无力地轻轻招了一下大哥，干瘪的嘴唇贴在大哥的耳边，有气无力地说：“哥呵，我刚才眼睛里到处都是好吃的，有肉还有鱼，是过年了，我不饿了，以后粥汤就省给你们喝吧，我就不吃了，反正梦里有吃就好了。”
大哥看着二哥半昏半睡的样子，知道二哥就要走了，心如刀绞，泪水瞬间便湿透胸襟。父亲不在家，娘也快顶不住了，眼看着兄弟一个个要饿死，他不甘心啊！他忽然想到了收割后的麦田，不可以去拾麦穗吗？但他也知道，拾到的麦穗是要交公的，这是规矩。假如拾了麦穗回来不交公，一旦发现，生产队会以贼论处。但现在是兄弟性命攸关，他已顾不了那么多！他悄悄地来到收割后的麦田里，寻找掉在田间的麦穗。其实田间好拾的麦穗早让社员颗粒归仓，很难找到了。大哥要救二哥的命，用了近半个小时，好不容易拾到了八个麦穗，便赶紧把麦子搓了下来，放进口袋赶回家中。
八个麦穗，搓下的麦子不到半两，但这也能救兄弟的命啊！大哥迅速把它放进锅中烧煮。有吃的了，大哥用柴火在灶膛生起火时，除了饿得已不能动弾的二哥外，还有我们3个小兄弟的6颗眼珠，都在盯着锅里。大哥无奈安慰着：“别急啊，大哥保证你们每人吃一口，大哥不吃，让你们吃。”
锅子里的水在吱吱作响，马上就要开了，水一开，过不了多久麦子就熟了，麦子一熟，我们便有吃了。兄弟们的心都让这八个麦穗的麦粒牵住了！
就在这时候，做梦也没想到，生产队的会计带着两个民兵冲了进来！大哥在拾麦穗的时候便被会计发现了，抓贼抓赃，会计与民兵当场把锅里的半两麦粒盛在碗中带走了。几个孩子看着三个大人杀气腾腾地闯进来，魂都吓没了。
天黑的时候，娘哭着回来了。她只有领到8两米，这便是全家五口人第二天的全部口粮了。还有8两，因大哥偷麦而被生产队会计扣掉了！我家是从苏北逃荒过来落户的独姓，男人又在水库工地，没有人帮我们说一句公道话，可怜的母亲从来不会和人争吵。她把5个儿子搂在一起，并没有责怪大哥，而是痛哭着对儿子们说着对不起。生了，却不能养活，是她害了我们，是她不应该把我们带到这个世上来受这份罪啊！
大哥悄悄走出了家门，他知道是自己把全家害了。本来是等着母亲回来后痛打一顿的，没想到母亲并没责怨他半句，而是心痛着怜惜着自己的儿子们。他实在无法原谅自己，一家人，这8两米给谁吃呀？只有自已死了，才能让兄弟们多吃一口，母亲也好少操一点心啊！眼看弟弟们一个个要倒下去，他实在不能再争他们的食物了！他在心里默默自语：“娘呵，你就算没生我吧！我死了，你负担就轻了……”大哥哭泣着来到了村西的小河边。这里水深，不会水的，下去了就上不来了。这个地方已让村上两个女人送掉了命。初夏的夜，竟也异常地冷，但为了不让娘寻找得太苦，也为了弟弟们今后少添几件衣裤，他脱光了所有衣服，放在岸上，留作记号，一下子扎进小河里。
大哥裸露的身体让夜风一吹直打激灵，一下扎进水里，反感到有些暖意。他是要自杀的，拚命往河底钻，但会水的人有一种自然反应，能浮上来。被水浮出河面后，他透了口气又钻进河底，这会想在水下找一个东西抱住，好让自己上不了水面。不论他在水下怎么摸，河底的淤泥上除了能抓到几把螺蛳外一无所有，他不得不又浮上水面。在他再次出水时，似有一阵风吹醒了他，大哥忽然想到，娘与弟弟们有活路了！
大哥出门半天也没回来，娘发觉有些不对头，怕是自已的哭声惊吓了孩子。她担心大哥出事，在安顿好我们后，就想出去找大哥。谁知刚将大门打开，大哥就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就见他把手里抱着的一包衣服放在桌子上，神秘兮兮地对娘说：“娘呵，我们饿不死了！”娘不知哥黑夜里带回的是什么东西，生怕大哥又去偷别人家的东西，要紧打开那包湿淋淋的东西——天啊，大哥带回的竟然是四五斤河里的螺蛳！大哥看着娘轻轻地笑着说：“饿不死我们了！但不能让人家晓得，大家都去摸，再多的螺蛳也摸得光啊！”娘听过大哥的话，见大哥人虽小，却这样有主意，既欣慰又心痛，泪水潸然而下。她完全知道大哥的螺蛳是怎么来的了。娘再也没有多问，马上把螺蛳洗净后用水煮熟，然后又拿来几根缝衣针，让兄弟们人手一根针，把螺蛳的肉一个个挑出来。没用多久，竟然挑出两斤多螺蛳肉。娘又把这些肉连同那8两米烧出了一锅螺蛳肉粥。
那天母亲一直都是含泪笑着的，她为孩子们的懂事而欣喜。兄弟们终于真正吃到了一点实在的食物，而且这东西不光能填饱肚皮，还富有营养。二哥在吃了满满的一碗螺肉粥后，第二天便恢复了精神。大哥聪明得很，为不让别人发觉，他基本上会在每天天黑之后，才带上二哥去村西的小河里摸回螺蛳。在那段最最艰难心酸的日子里，是大哥用生命换来的食物，给全家留住了生的希望。
2010年4月，82岁的母亲走了。此前我们已失去了父亲。在母亲走后的第三天，三哥把五个兄弟召集在一起，他朝二哥、四哥和我看了一眼，动情地说：“父母走了，长兄为父，我们永远不要忘记曾经的生命之粥。”听罢此言，我们全都满面泪水，与大哥拥抱在一起…… （王顺法 太湖西岸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