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场雪刚刚酥化、浸润万物,春风便如七彩新娘，携带千万朵花，前呼后拥而来，漫山遍野的精灵皆为之颂歌。
三月八日，女人花这项生物在自然界可谓独领风骚。很多女人，花期很短，一年仅绽放一天，这一天便铆足了劲儿地争奇斗艳。美妆靓衣、栽植烘焙，突然觉醒了的女人十八般武艺全方位提档升级锦上添花。一个春日疏慵的午后，我也参加了单位组织的多肉栽培课程。
选了五颗形态各异的多肉植物，一条篱笆，两朵蘑菇，一墩读书先生，放到一个防腐木盒里摆弄。少顷，眼前便一派花开烂漫、书香四溢、诗意流淌、时光奢靡，“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景象。我盯着那位在篱笆边上自在闲读的书生，好生妒忌，思绪早已在旷野里游走。
于是，出逃。
驱车直奔宜园而来。宜园偎依在宜兴团氿南部，园内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堂树交蔽、四季常绿，最是江南。今日之宜园，不是周末，格外宁逸。幽径人无语，深树鸟有声。两旁迎春探出娇黄明艳的小脸，这份明媚能照亮整个心房，照见怀揣着的隐秘快乐，不留暗角。
避开主干道，绕过荷池，步入“柳堤春晓”，此道破水而建，宛如水上飘带。正是阳春三月，柳丝莹莹，掩映着陡立的单孔白玉拱桥晶莹剔透，如临广寒宫。越过拱桥，垂入桥底，桥墩竟是一尺见方的小平台，恰似一方天然书桌。凭栏而坐，天为帐，地为毯，阶墀朗朗，宛若椅背。临氿栽种的夹竹桃如天然屏幕，疏疏叶影，阻挡了微凉的风。氿面波光鳞鳞，恍如梦境，真是读书绝佳处啊。我从包里拿出《陶庵梦忆》，晚明张岱如约前来，布衣瘦骨、仙姿飘逸、神情淡约，目光清澈。静静与之对话，心底那份隐秘的快乐早已决堤。
这一刻，我蓄谋已久。
相遇，是一种美丽。如阅读张岱，似水月华倾泻一身。
张岱，明末清初文学家、史学家。他写湖心亭，倾倒众生。“雾凇沆碭，天与雪，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写雪景，再无来者。当年赏雪，“精舍、美婢、鲜衣、美食、骏马、华灯、烟火、梨园、鼓吹、古董、花鸟”将之围绕。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风流倜傥、富贵年华。赏雪是一种雅兴，一种情调、一种寂寞美学。只是写这段文字时，已是朝代更迭、国破家亡、物是人非、贫困交加，张岱独自守着“破床碎几、折鼎病琴、残书缺砚”写着墓志铭。上下一白、苍茫无际的寂寞不再是一种美学，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沉痛与悲凉了吧。阅尽繁华、历尽苍凉，浮萍飘零的岁月里，一字一句去追忆、去重塑那个破碎残缺了的世界，是在为自己曾经的骄奢极欲忏悔吗？是在为无常的人生、浩大的宿命悲叹吗？年逾古稀的张岱借《祁世培》悲呼：“天数如此，奈何，奈何。”读来忍不住掩卷落泪。
眼前常浮现晚年张岱，远离红尘，布衣白发，素颜修行，十年磨一剑。令人扼腕痛心，又心生敬意。
很多人爱张岱，正是欣赏《陶庵梦忆》、《西湖寻梦》里的词句精美、文风清奇、精于鉴赏、情趣高雅的文人名士张岱。这两本书成为后人了解明末江浙社会生活和风俗人情，研究明代物质文化的重要参考文献。他处繁华而不没落，潜心钻研、精通晚明所有艺术门类，喜与各个门类里的顶级高手切磋交流，与一般意义上的纨绔子弟、不学无术之流有云泥之别。经史子集、无不通晓；天文地理，无不涉猎。喜品茶，一口便知何处泉眼之水；爱戏剧，创作《乔作衙》，演出当日，万人空巷；恋美色，竟写出“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的精妙绝句来，终究是骨格清奇非俗流。
海德格尔说，人诗意地栖居于世上时，静静地听着风声也能体味到真正的快乐。无疑，张岱一颗诗心，满腔才情，游走江南山水，百姓庸常生活，在他的笔下便是精彩绝伦的世界。读遍其散文，一个顽皮、狂妄、率真、洒脱、幽默、雅致、高品位、真性情的俊逸才子跃然纸上，想说不爱已太难。
而我更敬重仰慕的是那个编撰《石匮书》严谨认真、博闻强识的史学者张岱。张岱很自谦，在《自为墓志铭》中自嘲一事无成，败家废物。大凡敢于自嘲者，常有非同一般的才气、勇气与底气。命运巨灾大厄前，他也曾心灰意冷，按《陶庵梦忆序》中，“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庆幸还有《石匮书》，还有梦，还有心愿，还有志向，救赎着、支撑着他避世山林，笔耕不辍。
《石匮书》开始撰写于明崇祯元年，此书自序：“经十七年，明亡后，携副本屏迹深山，又十年而成书，五易其稿，九正其讹”，“事必求真、语必求确，反篡改历史”，正是本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宏愿和胸襟潜心著作。《石匮书》为清初历史学家谷应泰编修《明史纪事本末》提供了宝贵资料。
也许，命运的转折让他多了一份沉思和自省，强烈的使命感、执着度、意志力，成就了他超凡的艺术造诣，成就其著书立说《石匮书》、《琅嬛文集》、《张氏家谱》等达十五种之多。这些书籍历久弥新、流芳百世。
如果说，木心，在黑暗里大雪纷飞；张岱，则在落寞处繁花似锦。
痴迷张岱，时光飞逝不知觉。抬眼处，宜园向晚，红日微醺，一片苍茫，一环墨绿，亭榭凌空飞檐，奇石如云似浪。我已分不清身在晚明还是现世，西湖还是宜兴，原来宜园春色一点不逊于西湖雪景啊！
夕阳渐渐西沉，正是张岱于崇祯二年途经镇江的日暮时分，江面“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被美景迷醉的张岱当即移舟停靠金山寺，“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瑰丽诗意的静夜引发张岱金山夜戏的狂想，他命家奴张灯结彩，锣鼓喧天，亮嗓高歌，最后在寺庙山僧目瞪口呆中尽兴离场，僧人竟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这就是张岱，我行我素、狂放不羁、率性真实、无悔人生。
心，忽然隐隐地生疼。
《陶庵梦忆》。《西湖寻梦》。《石匮书》。那些清澈见底的汉字，连同那些精美的姿态、匀称的呼吸以及淡淡的怅然一起，从此像一种海蓝的梦弥漫在我的心底。
春日，我从红尘里出逃，触摸着张岱一枚素净的灵魂。人生如戏，冷暖自知，也许，他早已参透，坦然面对着人生的跌宕。在喧嚣处归隐和消逝，在悲苦里绝响和重生，人生终获另一种圆满。(沈毅玲 陶都文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