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代民族情——尹瘦石、尹汉胤

尹瘦石

尹瘦石,著名书画艺术家。他从灵秀的江南水乡宜兴走出,为了追寻艺术,走遍了祖国的山山水水。其间,在内蒙古的11年工作经历,无疑为他的一生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雄浑辽阔的草原大漠给了他无数的灵感和强烈的创作欲望。在那里,他创作了大量优秀作品,倾心培养了一大批少数民族美术人才,也与少数民族同胞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他的儿子、著名作家尹汉胤,追寻父亲的足迹,成为少数民族文学繁荣发展的参与者、见证者、实践者,从事少数民族文学工作至今已有38年。

4月14日,是尹瘦石先生逝世20周年的纪念日。尹汉胤饱含深情地回忆了父子两代人的民族情。

强大的中华文化磁场,是由多元一体的中华各民族历史文化塑造凝结而成的。这一强大文化磁场,不仅在中华民族遭遇内忧外患时使民族觉醒奋起,还将在新的历史进程中促使中华民族走向民族伟大复兴。

父子两代人,他们共同从民族的历史文化中深刻领悟到了中华各民族的精神内涵。他们也从自身的创作实践出发,体悟并诠释着,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中华各民族之间虽多次发生过龃龉、分裂、战争,但最终都会在新的历史层面上重归统一的道理。

(一)

我的父亲尹瘦石与内蒙古大草原结下深厚情缘,缘起于1946年。

国共重庆和谈破裂后,父亲向周恩来提出了想到延安鲁艺去的愿望。周恩来赞许地告诉父亲,延安鲁艺的艺术家现在都到晋察冀解放区去了,你可去张家口华北联合大学与他们会合。

在中共代表团秘书长齐燕铭的具体安排下, 1946年3月6日,父亲以执行部中共工作人员名义与梁漱溟、邓野、伍必端三人从重庆飞抵北平,下榻在北京饭店。军调部中共代表团的贺龙、王稼祥、滕代远、罗瑞卿、饶漱石等领导人会见了父亲。11日由军调部工作人员护送父亲通过国民党八达岭封锁线到达了晋察冀解放区张家口。晋察冀军区政治部主任蔡树藩接见了父亲,并介绍父亲到华北联合大学文艺学院美术系任教。在联大文艺学院,父亲见到了周扬、成仿吾、江丰、艾青、丁玲、萧三、萧军、张仃、莫扑、古元、彦涵、马达等一大批从延安鲁迅艺术学院来的艺术家。来到解放区清新舒畅的环境中,父亲对即将开始的教学工作充满了期待。然而开课不久,4月8日传来了不幸消息,由重庆返回延安的叶挺、博古、王若飞、邓发等中共代表团成员乘坐的飞机在山西境内的黑茶山遇难。回想起几个月前在重庆中苏友协举行“柳诗尹画联展”的开幕式上,曾与王若飞等人会面交谈时的音容笑貌,父亲不禁唏嘘不已。晋察冀边区为遇难烈士举行了追悼会,父亲满怀思念地为博古绘制了遗像。

5月28日,适逢柳亚子先生六十大寿,《晋察冀日报》为此特出版了庆祝专刊,发表了父亲为柳亚子绘制的画像以及萧三、董鲁安、邓拓的贺诗,并展出了从重庆带来的“柳诗尹画联展”的部分作品。

(二)

到华北联大后,父亲很快适应了这里的教学工作,并在工作中结识了许多从延安鲁艺来的艺术家,他们身上坚定的革命精神、豪放的艺术激情强烈地感染着父亲,使父亲更加坚定了从事革命文艺的决心。在紧张的教学之余,父亲与各位艺术家一起交流艺术,勤奋创作了大量绘画作品,共同憧憬着中国的美好未来。然而,这种充满艺术氛围的教学生活仅维持了半年之久,内战乌云便压城而来。

国民党军队从三面迫近张家口,华北联大开始向东北撤离。父亲没有随联大转移,而是报名参加了在张家口组建的内蒙古文艺工作团,随文工团往草原牧区宣传演出。文工团离开张家口一路演出一路向东部转移,到达林东后与内蒙古东部文工团合并进一步壮大了队伍,由戏剧家周戈担任团长,张凡夫、布赫任副团长。文工团汇集了张绍柯、魏伯、乌恩、孟和巴特尔等一大批艺术家。文工团中由汉、蒙古、达斡尔、鄂伦春、鄂温克、回、满、朝鲜等多民族演员组成,是一个多民族的大家庭。出生于江南水乡宜兴的父亲,平生第一次策马在天苍苍野茫茫的内蒙古大草原,当他望见往来如风纵横驰骋的马群时,心驰神往地爱上了这片广阔无垠的天地。

在赴草原演出途中,父亲为宣传演出创作了表现蒙汉团结的宣传画,一路上不知疲倦地在演出驻地,画了许多记录牧民生活的速写。在赴草原的演出中,父亲克服了饮食生活上的差异,全身心地融入到牧区生活,主动向蒙古族同志了解熟悉了草原的风俗习惯,搜集了大量有关蒙古族的历史文化、宗教禁忌、生活习惯的信息,通过对牧民生活的观察和询问,使父亲深刻懂得了蒙古族与须臾不可离、真堪托死生的蒙古马在生活中所建立起的生命情结的精神内涵。

1946年的冬季异常寒冷,文工团在林东迎来了农历春节,各民族团员欢聚在一起,蒙古族歌手唱起了古老的民歌。据当时只有16岁的团员玛拉沁夫回忆,父亲那天沉醉在苍凉悠远的蒙古歌声中喝了不少酒,在热烈的民族气氛感染下,父亲也兴奋地为大家演唱了一段京戏。

1947年3月初文工团到达了王爷庙(乌兰浩特)。由乌兰夫率领的内蒙古自治运动联合会总会机关及所属单位也进驻了王爷庙,4月23日内蒙古人民代表大会在内蒙古人民的期盼中拉开了帷幕。大会会场设在成吉思汗庙山下的兴安陆军军官学校礼堂,为大会胜利隆重的召开,父亲为大会绘制了乔巴山(蒙古人民共和国部长会议主席)、斯大林、毛泽东、朱德的彩色画像悬挂在主席台背景墙上,并在大会会场门口画了一幅巨型宣传画。5月1日内蒙古人民代表会议庄严宣告:内蒙古自治政府成立了。

自此,父亲便投身在内蒙古的文化建设中,先后在《内蒙古日报》编辑副刊,创办了解放区第一本画报《内蒙古画报》并任社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父亲又担任了内蒙古自治区文联副主任、美术家协会主席。至1957年奉调北京中国国画院,父亲在内蒙古整整工作了11年。

(三)

在我的记忆中,每当谈起在内蒙古的那段生活,父亲脸上便会流露出一种自豪之情。的确,在内蒙古的那段岁月,无疑是父亲开启新生活的一个重要人生阶段。抗战爆发后便离开家乡的父亲,在战乱中颠沛流离于西南各地,直到来到解放区进入内蒙古草原,才使父亲获得了相对安定的绘画环境。置身于雄浑辽阔的草原大漠,面对着彪悍奔放的内蒙古牧民,强劲韧力的蒙古马,激发催生出了父亲强烈的创作欲望,从而使父亲在这里重新定位了自己的创作方向。

在内蒙古的日子里,父亲经常深入到草原深处,追踪着狂放不羁的马群、悠扬的蒙古长调,栖身在蒙古包中难以抑制创作的激情。在此期间,父亲为了画好蒙古马,特意拜兽医为师认真学习了马的解剖知识,熟悉了蒙古马的骨骼肌肉和生活习性,画下了数千幅解剖图和各种神态形象马的速写。在此基础上,父亲开始以中国水墨表现蒙古马的新形象。1953年8月,父亲创作完成了大幅彩墨画《暴风雪》,在横阔的画面上,父亲以细腻传神的笔触描绘了上百匹蒙古马,在一位勇武的蒙古牧人引领下,奋蹄飞鬣的马群嘶鸣狂奔在暴风雪中。将蒙古马坚忍不拔的性格,蒙古族坚强不屈的性格鲜活生动地呈现于画面。此画一经展出立刻得到了内蒙古人民的认可喜爱,美术界的高度评价。

在内蒙古工作期间,父亲不仅自己创作了大量优秀作品,还倾心培养了一大批少数民族美术人才。父亲到北京工作后,家中经常有内蒙古来的朋友,见到他们,父亲总是热情地接待。尤其是当年内蒙古文工团的老朋友来访,父亲更是高兴。大家在一起举杯共饮,追忆着共同度过的难忘岁月,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时光。告别时,父亲总会以书画相赠,那份特殊的民族友情至今记忆深刻。

1978年秋,阔别内蒙古20年后父亲再次回到了草原。漫漫无情岁月中,经历了种种人生际遇沧桑的父亲,在呼和浩特了却了不公正的“右派”问题后,不顾旅途劳累迫不及待地奔向了草原。当熟悉的草原、马群、牧人……映入眼帘时,父亲久久注视着窗外,感慨万千地默默流淌着泪水。时过境迁,而父亲却依然沉浸在当年的岁月里,原来草原一直牵系着父亲的心。父亲追寻着当年的记忆,以难以抑制的思念之情走进草原深处,遥望着久别的蒙古马群,坐在蒙古包中喝着香甜的奶茶,一边寻问着牧民的生活,一边不停笔地为牧民画下了多幅速写……

(四)

在我到《民族文学》工作后,父亲特意与我进行了一次语重心长的谈话,他叮嘱我要在工作中尊重少数民族同事,多向他们请教学习,尽快熟悉各民族的历史文化、风俗习惯,要与各民族作家交朋友……讲至此,父亲不禁感慨道,我们家与少数民族有缘,我在内蒙古工作了11年,你母亲中央美院毕业后,到中央民族学院任教至今,如今已是桃李满天下……

我始终牢记着父亲这番话,至今从事少数民族文学已经38年了。在民族文学岗位上,我不仅感同身受地体验到了父亲当年与少数民族建立的民族情感,而且有幸走入了更广大的民族地区,接触到了更为丰富多彩的少数民族历史文化,拥有了众多的各民族作家朋友。尤其令我难忘的是那一年我到内蒙古东部,行进路线正是父亲当年随内蒙古文工团赴草原演出的道路。一路上我遥望着颠簸中若隐若现蜿蜒伸向远方的草原路,它仿佛一条飘浮在草原上的哈达,引领着我追寻着父亲的足迹。

回顾30多年少数民族文学生涯,令我感慨骄傲,更令我珍惜幸运。在从事这项工作漫长的经历中,我不仅获得了常人难以体验得到的许多人生感悟,更是从中获得了许多特殊生命体会和人生哲理。工作中,我曾在大凉山火把节的圣火中感受到了万物有灵的启示,置身在青藏高原仰望着纯洁的雪山聆听到了回归灵魂的召唤,在维吾尔歌手感人至深的歌声中心灵得以纯净……而更为珍贵的是,与各民族的接触,使我从民族的历史文化中深刻领悟到了中华各民族的精神内涵。从而明白了为什么在中国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中华各民族之间虽多次发生过龃龉、分裂、战争,但最终都会在新的历史层面上重归统一的道理。这是因为在我们古老的中华大地上,自古便孕育生成着一种强大的文化磁场,这一强大文化磁场始终牢牢吸附着繁衍生息于这片土地人们的心灵,进而凝聚形成为中华民族共同的精神器宇。这一强大文化磁场,不仅可以在中华民族遭遇内忧外患时使民族觉醒奋起,同时还将促使中华民族在新的历史进程中义无反顾自强不息地走向民族伟大复兴之路,这一切,都源于这一文化磁场是由多元一体的中华各民族历史文化共同塑造形成的。

回顾我们两代人与少数民族结下的不解之缘,在为父母自豪的同时,也为自己有幸成为新时期少数民族文学繁荣发展的参与者、见证者、实践者而感到无比欣慰。

文章原标题:两代民族情  (宜兴日报 尹汉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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