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中日月千年长

作为一个北方人初到江南,我对宜兴的第一印象是它如同一座精致秀美的南方园林,小桥流水,竹影婆娑。踏着古运河畔的青石板路漫步,粉墙黛瓦旁侧逸出一枝芭蕉或两三竹影,远处桥栏边是一排香樟亭亭如盖,浓荫匝地。一株夹竹桃探出石栏杆伸向水面,血红色的夹竹桃掩映在绿叶中,临水照花,倒影旖旎,一种带着毒性的妖魅的美融化在千年古运河中。登上临河的酒楼,找一处窗前的位子坐下,撑开腐朽的菱花木窗,望下去便是碧绿的古运河。就这样悠闲地坐在窗前,所有的时光隐退,竹影寒窗瘦。听着小船划过水面的嘎吱摇橹声,依稀觉得这是一千年前运船如织人声鼎沸的那条运河。如今,千年已恍如大梦,河畔的人们生生死死,不知已在这时间里荡漾了几个轮回,而河边的石桥,阁楼,竹影,石阶上的夹竹桃依然如昨天般宁静,悠远。如世间那些最美好最坚韧的器物,可以笑看我们人类的生老病死。

说到器物,这才是我此行的真正目的,那就是来看看宜兴的紫砂壶。来宜兴不能不看紫砂壶,是因为作为一种优雅古老的器物,它实在太有名了,来到宜兴是无法从紫砂上绕开的。接下来的行程便是拜访了当地做壶的大师们和他们手中的紫砂壶。在这趟行程中,我一再感叹,原来紫砂并不是我想象中的紫砂,我之前并不曾知道这种小小的器物居然可以蕴藏这么变幻莫测的生命,这么深厚的文化内涵,这么无止境的艺术探索。

宜兴这样一座秀美的江南小城居然可以在自然造化中孕育出神奇的五色土,而这五色土又被人们发现,用来制造自己的器物,于是便有了紫砂陶器的出世。细细想来,我们的祖先最早懂得用土制陶,便是人力天工的大成,可谓得水土之融合、借风火之陶冶、成自然之造化、合阴阳之极则,施工巧之美,彩釉之色,千变万化,层出不穷,然终以水土风火之质陶天地阴阳之道。而壶融方圆平曲于一体,乃成器之祖,后成万变之体,为百家之形,巧夺天工者竟成大器。至此,壶这一器物已脱离低级的汲水之器,跻身艺术品行列,蔚为观止,或可流芳百世。这珍贵的器物若在人世间遇到高山流水般的知音,便又引出一段人间痴话,物我两忘,人壶合一。倒也算天道。

说到天道,中国文化的精髓便是天道,所谓天道就是俯天地之气而生,化自然之道。中国山水画的真正魅力便是对自然的转化、过渡与生生不息。随着自然节奏的变化而孕育出过渡中的永恒和历史中的诗意。中国艺术中的器物也是如此,承载时光之静流,俯仰四季之轮回,孤寂美好到不需要任何语言,只需要静静地站立一隅散发着一种温和的亚光。中国文化不是形式,不是力量,而是一种“势”,如云烟一般,是变化无常的,是永远具备可塑性的。是从“姿”到“象”的无穷演变与进化,于是中国艺术中便有了花朵树木风雨的自然之姿,人面桃花相映红的人类动作之像,行书草书楷书的姿态之像,四声平仄高低的音韵之姿。中国文化又是平静的,如同散文,与天籁达成默契。所以最好的中国山水画都在召唤自然的平淡。中国山水中的淡然是因为,只有当我们的意识不再受到各种味道的干扰时,反而能够觉察出那些最底层的东西,让存在的内在逻辑自然运转。而紫砂壶便是一种中国艺术,一把小小的壶里浸透了中国文化的精髓。

紫砂壶在千年岁月中流传下来,早已超离了器皿最初的作用,可谓是千姿百态,美不胜收。从形状上看可圆可方,从纹饰上看可是筋瓢货可是花货。筋瓢货就是饰以各种花的变形,菊花、葵花、梅花、菱花、海棠花等各种花卉如一个盛大的春天降临在紫砂之上。而紫砂壶本身的造型也有很多取自于大自然之中,得草木精华,得飞禽游鱼之魂魄。其造型可以是松竹梅岁寒三友,寄托以中国传统文人的风骨和雅兴。尤其是宜兴产竹,紫砂壶便也喜欢以竹节为形,高冷雅静。或做成枯藤老树的遒劲苍朴,或做成憨态可掬的大南瓜,风摇影动的莲蓬,或其他瓜果蔬菜。还可以是飞禽、游鱼、走兽和人体。紫砂在漫长的时光中还借用了古代陶瓷器、青铜器、漆器、竹木器、玉器、石器、生活用器具,如包、帽、秤砣、乐器等实物之形及不同材质的气质为己所用。可谓是陶器中的集大成者,然而紫砂又质地迥异,自成一格,所以有东方紫玉的美誉。

在观赏紫砂壶的过程中,我又发现紫砂壶与人的关系极大。真的是人造紫砂,紫砂亦在造人。人养紫砂,紫砂亦养人。修养心性性情不同的人手里做出的紫砂居然是完全迥异的,而且差异极大,简直像小孩子们一来到这个世上便性格迥异,命运殊途。若是只作为一个匠人来制作紫砂,那做出的壶便简陋平庸,就算是外形上有所雕饰,形体上亦不流俗,也能感到整把壶是没有魂魄的,就只是一种匠气,最多是一种雕琢之气,最多可算做是一件工艺品。但真正好的壶是有魂魄的,是有一种精气神在里面的,那些真正的好壶会让人觉得它是有生命的,它不像一件器物,倒像是五色之土采集了日月星辰,清风明月,植物动物的灵气之后,生长而成的一种奇特生命,它身上是有神经有情绪的,它在岁月中还可以无限地生长,变得越发悠远宁静娴雅,以至于到了后来,它于陶的质地中又添了些别的气质,如玉的温润,青铜的刚劲,银器的华美,瓷器的精致,贝器的璀璨。后被好茶浸润,被知音摩挲,被岁月抚摸,它又渗出一种宽容平和之气,似乎真的可以一壶装乾坤,静观人世衰荣与草木岁华。

在丁蜀镇拜访吕尧臣先生之后,方才明白,真正的做壶人其实都是艺术家。而吕先生之所以能把紫砂壶做到艺术品的高度确实因为其功夫在壶外。他对书画、戏曲、音乐等艺术的爱好为他打下了深厚的艺术修养,然后在做壶的时候,又能触类旁通,把别的艺术形式移植或融化于紫砂之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紫砂语言。他的很多紫砂壶都得中国山水画的韵致,或是唐诗宋词里的美妙意境。比如那些“孤舟蓑笠瓮,独钓寒江雪”的意境,“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的意境,比如“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的意境,比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意境,比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境,比如“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的意境,比如“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的意境。无论是中国山水画还是中国古诗词,都讲究一个余味,余味不同于兴味中的那种直接的原始味道,余味是淡的,不可触摸的,是心领神会的。如中国传统说里的体味,就是从字里行间解读出一种意思,随后把它消化而使这外在的事物内在化,然后因着这外在事物的徐徐渗透而逐渐影响着他。可见味道这两个字在中国文化中的重要性。

而能作为艺术品的紫砂壶正是具备了中国山水画和中国古诗词里的味道,不求形似,只要一种神似和韵味。艺术家手里做出一把壶来,往往是在常年细致观察生活和自然的基础上忽然灵光闪现,所以好的紫砂作品真的是浑然天成,不似出自人手。和吕先生聊的过程中得知,他曾在海边看到五光十色的贝壳而想到要做这样一套五彩绞泥的紫砂。看到河底的卵石甚是可爱,便做出了《小石冷泉壶》,这套紫砂真是散发着清雅古典的中国文人画意境,五只杯子错落有致,又有现代的韵律之美,蕴含着哲学的语言,又有着诗词的节奏。在似与不似,抽象与具象之间浑然天成。他看到美丽的雨花石便做了《华径壶》,夜听雨打芭蕉便做出了《听雨壶》,湖上泛舟便做出了《渔归壶》,在长江边看到江流尽远,天际碧空,便做出了《天际壶》,思考阴阳辩证关系,便做出了《阴阳太极壶》。

几乎每一件作品都渗透了他本人对自然的审美,文学与艺术修养,他本人对这个世界的哲学体悟。而当那些本该出现在文字与绘画中的意境与味道被一种独特的紫砂语言诉说出来之后,这件紫砂壶便有了自己的生命,它便不再单单只是一件器物,而成为了一种文化,一件艺术品。如所有的艺术一样,紫砂亦是吸足了艺术家的心血与情感,然后无声而璀璨地盛开在这个世界上,滋养着人类的精神与心灵。

从这紫砂壶中可观天地万物,可感岁月肌质。真是壶中日月长于千年。

孙频青年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同屋记》、《醉长安》、《玻璃唇》、《隐形的女人》、《凌波渡》、《菩提阱》、《铅笔债》等。荣获“赵树理文学奖”。

文章原标题:壶中日月千年长  (扬子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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