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说, 真正懂人生的人, 是为了欣赏而赶路的。
清晨在流动的空气里醒来。远山深蓝, 天空浅蓝, 滚动的白云, 带着迷离的粉灰。岭上, 苍润的绿色、 馥郁的金色、 沉静的褐色, 以及林间小溪慢涌着银色的波流, 所有的一切, 烘托着桔树, 它们才是精神的主角。
桔子红了, 活泼泼地向天地挥舞着橙黄的鼓点, 呼应着飞鸟奔兽, 秋虫游鱼的生命之声。与桔子灵动的点块一样动人的, 是桔树飞舞的枝杆线条, 像是中国画焦墨飞白一般的线条, 将一棵棵桔树, 描绘成执剑起舞的英雄。
(二)
这是章文浩的桔园, 飞旋的笔触, 斑斓的色彩, 凝练的线条, 蕴籍的秩序, 构建一个独一无二的桔园。他的情感, 像秋天的太阳一样融入其中, 于是桔园在他的画布上, 成为有着慈爱光辉、 丰沛 “呼吸感”的世界。
他在桔园, 安静、 温暖地笑着, 笑容里永远有着儿童般新鲜, 好奇的光芒。
(三)
他一直是大自然的孩子, 生命里大部分的时间, 在与自然对话。
早春时节, 我们去南京江宁的画室,拜访他, 正值春雨绵绵。远远便见他举着伞, 站在路边招手, 欢迎家乡来的客人。
画室院子里的红梅在细雨里, 开得明亮而欢快。室内画架上, 一幅雅鲁藏布江作品, 抓住了客人的心神。苍莽、 宁静的远古气息, 冲出画布, 笼罩着观者。
天际线压得很低, 飞腾上升的云, 打开了野性冷峻的战袍, 俯罩雅江。
大地以沉郁的黑色块, 包容无边云水。
水岸一角, 茂盛的植被, 抹出一道柔和清逸的柠檬黄, 好像对着坏脾气的风云, 粲然一笑。
铅云低垂, 天地冷峻。云层尾部, 却在放出明亮的天光。
此时的雅江, 安然于天地变幻, 静静等待光明。
这件 《静静的雅江》 展出后, 又重回画架。新的笔触与色彩, 一层又一层添加上去……心灵的思考未有尽时, 画作随时可以继续。
这幅作品, 也把我们带进画家的精神世界, 那是一个高远, 厚重, 静美的世界。
(四)
初春的大地, 闪耀着迷离奇幻的绿意。
3月初, 丽水深山的风仍夹着尖锐的寒意, 章文浩已开始了新一年的写生。
他说: “我热爱生活, 热爱大自然, 每年初春时节, 那是大自然色彩最细腻微妙的时节, 我会到自然的天地中去写生。 ”
章文浩的作品大部分是以直面自然即景写式的方式创作的。大自然令他保持崭新的感受力。他常常会在不同的光线里, 盯着同一个景物画许多次。画家能比旁人观察到更深刻的美, 于他而言, 何等的幸运。
这位七零后画家的文笔很美, 书写着对大自然眷恋:
“大自然引领我进入她魅力无穷的怀抱, 而一旦领略她的美, 我便从此迷失了归途。天地如此广阔, 自我显得如此渺小, 我变得忙碌起来, 带着画箱在自然的天地东奔西跑……大自然中有千变万化的色彩、线条、 块面, 或肆意张扬, 或苍劲有力, 或纤弱飘逸。在大自然面前我获益良多。 ”
(五)
皖南的秋林。清晨阳光迷幻, 将它蜜汁般金色的质感, 染上层林。宇宙的光场在向凡间草木投下神性般的气息。色彩在空气中交融, 流动。低角度的光, 是随性的魔术师, 很快退场。他站在树林里等着, 一直到黄昏, 魔术师再次驾临。
他飞快地捕捉光的呼吸感。他热爱以一种写意性的形式来表现物象, 使画面具有 “呼吸感” 。
他说: “这 ‘呼吸’ 应该包含了画面的虚实, 空间, 静和动, 这也许就是气韵生动吧。虽不易, 但心向往之, 绘画其实也是一种修炼, 需要不断地参悟, 与大自然的交流中不断地褪去我们火、 燥之气, 而达到清、静之境, 舍去媚、 俗之气, 得其典雅之韵。 ”
中央美院教授、 博导, 造型艺术研究所副所长丁一林评论其画作时说: “文浩作品里的诗情画意正是他人格品质的体现, 画如其人, 此话不虚。 ”
(六)
章文浩的恩师, 南京艺术学院教授、省油画学会名誉主席沈行工先生评价他的画有着 “澄明秀逸的写意性” 。
有着敏感审美力的观众, 会从他如上的艺术体悟中, 感受到中国人文思想以及中国画对他油画图式语言的影响。
“我最爱油画, 却也自觉地吸纳中国画的养分。中国画讲究意境。艺术自当不择一切手段, 东西方艺术语言皆可为我所用, 不受传统与框架的约束。 ”
他用笔放松而果断, 愈是激情愈是冷静。他不是那种时时燃烧自己的火焰, 而是力量内蕴, 在冷静思考中尽情释放自我的人。
南京艺术学院院长、 博导刘伟冬先生评论章文浩作品时, 如是说: “他似乎从西方大师那儿传承的只是些不同寻常的感受与表现方式, 其意识的纯粹最终还是源于他自己的境界。这是马蒂斯的平面色彩与简化造型似乎又多了一份中国江南的趣味; 莫兰迪式的平凡与纯净又服从于中国精神的张扬了。章文浩的画面有了属于他个人的风貌和韵致。 ”
章文浩喜爱石涛。 “法无定相, 气概成章耳” — —石涛的这句话, 倒也切中章文浩的艺术心路。
(七)
因为去丽水写生, 他遗憾地错过了甘南早春的雪 — —他一直想去完成 《雪中牦牛》 的油画。
这件未完成的作品, 这会儿正放在画室地下室。整个画面, 色彩极为深沉, 高原旷野被推向视觉的最远处, 雄健的牛群, 以沉着有力的苍黑色块占据了四分之三的画面。它们像困狮, 被迫收起野性与力量。
低沉的色调里, 动人心魂的高光勾画出它们渴望自由的眼神。似乎有股可怕的, 反叛的力量正在酝酿。
一道冷冷的带着黑色细刺的铁丝拦住了它们的脚步, 雪静静洒落, 仿佛是画家悲悯的, 理解的泪光, 落在它们身上。
“您一定要把铁丝网画进去吗? ”
“一定要。 ”
然后是作者与观者, 在自然面前深深的沉默。是的, 艺术不必美丽, 她让你思考。
(八)
这幅 《雪地牦牛》 , 令人想起沈行工先生的评价: “章文浩近期作品中还能看到一个较为明显的图式特征, 那就是造型与构图趋于简洁, 画面的整体感增强。 ”
雪地牛群, 矛盾与张力, 在平静的画面上, 正在涌起高潮。直觉告诉章文浩,他还必须再走向藏地高原, 走向牛群, 也许这一次他会直抵本质, 那会是人类在自
然面前的痛点。
艺术从来不只是技巧的表现, 更本质的是生命体验的凝结。
他喜爱简单的生活。
“过了40岁以后, 心越发沉下来, 内心更向往厚重的, 精神上具有永恒性的东西。 ”
“自然, 江南我也画过很多, 但是现在的江南已经不是古诗词里的江南了, 人工痕迹很大, 那是漂亮, 不是美。现代江南,它承载的内涵太轻了……”章文浩说得很直率, 他用笔保有思考、 判断、 对抗的自由。
他不断地奔向大西北, 那里开阔, 高远, 气势恢宏, 有的地方像是上帝刚刚造出来的样子。
他喜欢和朋友, 驾一辆车, 穿越无人区。他感谢大自然给予的, 严酷的挑战,让他真正走进去, 他用灵魂, 用所有的感官, 理解自然, 理解生命, 并将之付予画作。
画册上有一张他在西藏时拍的侧面肖像, 高原的风和紫外线将画家原本有些圆润的面部线条, 磨砺得刚硬利落, 太阳镜遮住了眼睛, 却无法掩盖周身狂野的气息。也许, 愈是在孤独的荒野, 人愈是能找到最饱满的自己。
他的作品 《西行记》 系列, 注解了他的艺术体悟 — —“只有努力保持我们个性化的自由和清新的眼光, 倾注自己的情感, 遵从自己的感受, 才能获得一种独到的体验。 ”
(九)
相比西北, 乌镇的夜色清软如绸。它一定不记得, 2011 年春节前, 有位艺术家, 独自在客栈里度过几个雨夜。
这一年, 章文浩即将结束中央美院油画创作高级研究班为期两年半的深造。
他打算以江南为题材创作毕业作品。高研班在全国择选了二十几位优秀的中青年油画家, 由中国顶级的画家靳尚谊、 詹建俊、 全山石、 钟涵任导师, 丁一林任班主任。这次学习, 令他收获倍增。
古镇寂静的客栈, 夜半听着窗外的雨声, 他的心渐渐放空。他睡不着, 起床打开电视, 电视里一则新闻引起他的关注:一位无辜环卫女工被人殴打, 只因清洁车挡了那人行车的路。环卫女工的委屈与坚强, 一下子激发了他的创作欲望。
他决定将毕业作品题材改为环卫工人, 他希望有更多的人理解、 尊重、 关心他们。春节过后, 导师组通过了他修改过的题材并对创作稿提出了建议, 认为: 这个题材画家关注的少, 很有意义!
章文浩笔下的环卫女工, 有冰雪天鞋袜湿透的艰辛, 更多的憧憬生活的活力与自信。都市早晨的空气, 因为她们, 变得清新动人。
这就是她们日常的美, 只是被很多人所忽略了。章文浩在人们的习以为常的漠然中画出了生命的独特性。实际上在此之前, 他已经画过不少普通人的生活。
2008年, 一场罕见的雪灾,影响了我国南方大部分地区。火车站滞留了大量旅客, 也阻碍了章文浩去陕北采风的行程。
他关心那场雪灾, 几次去车站观察, 直至在火车终于通车那一刻。旅客欣喜归家, 整个人潮中迸发着人性中最美的气息, 如春江一般流淌在画布上。作品《2008 · 归家》 获2008年中国百家金陵油画展金奖。
“笔锋下决出生活” 。章文浩画的平民生活, 像阳光下金色麦田, 饱满, 成熟,平静中蕴藏着热烈。2008 年, 章文浩拜访吴冠中先生。
吴老看了他的画作, 鼓励道: “你要多画情。 ”情, 才是牵着风筝的线。艺术的目的就是爱, 就是给人以最暖的怀抱!
(十)
章文浩是有福的, 他生于书画之乡,承受着故乡文化土壤的滋养。
豆腐店、 小旅舍、 茶馆、 东仓桥、 蛟桥,那时河水清清的, 可见游鱼, 可见螺蛳。
河边, 是青石板路的东珠巷。他的家在江南古城宜兴。
在他童年时, 宜兴人家, 喜挂印刷年画 《悲鸿奔马图》 。他家里也有。他的父亲, 是食品公司的普通职员, 喜欢国画, 没事便画几笔, 家里总有淡淡墨香。在这样一个静美的, 出过大画家的小城, 一个少年爱上画画, 是很自然的事。他从小学开始便跟着老师画国画。
“上初二时, 我在宜城家边看见一位老画家, 带了一位学生在河边写生。那是一个阳光特别好的秋日, 他们在那儿画了一下午, 我就这样看了一下午。看他们一层层上色, 一个完全不同于国画的天地照亮了我!我就想学这个!它叫油画。 ”
“我那时简直是疯狂的爱画。 ”
“宜兴城里一群志同道合、 热爱绘画的青年、 少年常聚在一起画画, 那是我记忆中充满阳光、 对艺术痴迷、 懵懂和充满希望的时光。 ”
多年后, 他与宜兴籍著名油画家徐明华先生在巴黎访学考察, 住同一房间。老先生和他早已很熟悉、 亲近了, 头回问起,章文浩何以爱上油画。
听闻年轻人满怀感慨地讲起, 蛟桥边偶遇的油画家。徐明华嘿嘿笑起来: “那人就是我。 ”老先生的老宅, 也在蛟桥边上。
(十一)
中学毕业, 他进入中国美院油画系进修班学习。那时他才17岁。他在著名的油画家全山石先生身边,获得了油画的启蒙。全先生也是他艺术路上的恩师。
“全先生是我们的指导老师, 我经常通宵在教室画画, 一个星期就能拿出一卷画, 去请全先生指点。先生总是诚恳、 毫无保留地提出批评意见, 我将先生的意见用铅笔写在画的边上, 隔一周又画出一卷画。 ”
后来, 他考入南京艺术学院油画系学习, 从本科到研究生, 再到中央美术学院高研班, 又得苏天赐、 沈行工、 徐明华、 靳尚谊、 詹建俊、 全山石、 钟涵、 丁一林等这些非常优秀的老一代油画家的教授。
章文浩觉得自己很幸运, 师承了中国最好的一批大师。“我在这几位先生门下转来转去, 他们都有这样的共同点: 生活朴素, 淡泊名利, 治学严谨, 对艺术有一种使徒般的虔诚与执着。他们的为人为学影响了我, 也影响了中国油画界。 ”
章文浩非常看重向经典学习, 向传统学习。油画的经典, 传统就在博物馆, 美术馆里。他抽出大量时间去欧洲考察学习。
老一辈油画家对欧洲经典油画作品非常崇敬。多年前在巴黎, 有次他约徐明华老师去奥赛博物馆看莫奈的画作。走到半道, 老先生停下来说: “不行, 我今天没刮胡子, 不能去。 ”“这模样去看画展, 对大师们是不尊敬的。 ” 这位生活简朴, 一顿菜饭就能打发过去的老先生, 执拗地在经典面前表现出超乎寻常的仪式感, 令他无法忘怀。
章文浩在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担任教学工作多年, 培养了许多优秀的青年艺术人才。
他的画室里, 有个简单清丽的小空间, 原木长桌, 一束小花, 墙上几幅作品,四周大窗投来绿树云影。他是南艺美术学院的副院长。他喜欢和朋友、 自己的研究生, 在这里聊艺术。
风吹起院子里的树叶, 沙沙低语。艺术的道路永远等待着, 既自信有激情, 无惧孤独的人来传承。艺术生命的花, 总是悄然在巨大痛苦与喜悦中盛开。
【人物档案】
章文浩, 1972年生于宜兴宜城。现为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副院长, 副教授、 硕士生导师。江苏省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 油画艺委会副主任、 江苏省青年艺术家协会副主席、 中国美协会员、 江苏省 “五个一批” 人才。
作品参加第九届、 第十届、 第十一届、 第十二届全国美展、 第三届中国油画展、 全国油画人物画展、 全国风景油画展、 中国当代油画名家作品展、 中国百家金陵油画展(金奖)、 江苏省首届优秀中青年美术家精品展等重要展览; 多次获省级、 国家级奖项。(宜兴日报)
原标题:诗意画 卷气概成章——访油画艺术家章文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