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当代紫砂文化的集大成者顾景舟，其壶艺让世人充分领略了紫砂之风骨神韵，代表了一个时代的高峰。作者以全面、客观、翔实的叙述语言回溯了一代宗师跌宕起伏的传奇人生，在浮躁功利的时下，引人深思。现撷取几则大师之人生片段，以飨读者。今日推荐：《晚晴心绪》。
数年后，吴冠中在其《紫砂与刺绣》一文中，也回忆了这次与顾景舟的会面：
“和顾的会面很愉快。当时他还拿出一些代表作给我欣赏，真可谓名不虚传，造型的格调很高、很纯，我和他讲，现在有些壶搞得花里胡哨，添枝加叶的东西破坏了造型，失掉了紫砂壶的本色，茶壶应以朴素无华进入艺术领域。他完全同意我的看法。”
原先，策划者只是想让两位大师级的老乡见个面，拍几个镜头，体现一下现代艺术与传统文化的碰撞，没想到他们一见如故，随意的交谈中，不知不觉扯出了一番朴素而立意很深的话题。记得，两位老乡话别时，互道珍重。薄暮的秋风里，顾景舟紧握着吴冠中的手，说，常回来看看啊。
1990年春天，宜兴正紧锣密鼓地筹办第二届陶瓷艺术节。其中的一个主打节目，是在陶瓷陈列馆主办一个“当代紫砂名家作品展览”。不料，在离陶艺节开幕不到一个月前，陶瓷陈列馆展品失窃，顾景舟和蒋蓉等多件代表作品不翼而飞。
顾景舟闻讯后，心情很沉重。那些被窃的代表作里，有几件属于孤品，平生只留一件。当时，为了不影响展览的如期进行，紫砂工艺厂作了最坏打算，当即组织精干力量，分别仿制顾景舟和蒋蓉的作品，万一壶追不回来，也好作些补救。
好在，数天之后，案件即告破。原来，是两个某陶瓷厂的小青工，赌博亏了债，脑子发昏，只知道顾景舟、蒋蓉的壶最值钱，于是就做梁上君子；于月黑风高夜，联手偷盗，犯下弥天大罪。
很快，壶追回来了，大家松了一口气，等于虚惊一场。
但是，顾景舟更大的忧虑，却是在案件被迅速破获之后。
他听到了来自坊间的传说，那两个偷壶的蟊贼，要定死罪。
夜不安寐。在顾景舟晚年，是少有的。平时，他早睡早起，生活起居很有规律。但这件事，对他震动太大；平静的生活由此被打乱。在他看来，如果偷了他的壶，就要人头落地，未免太残酷了。因为，在他的认知理念里，壶再怎么金贵，也是泥捏的；人，却是血肉之躯，是父母含辛茹苦养大的。更何况，壶已经追回来了，何至于死罪？如果还缺什么壶，他愿以老迈之身，哪怕日夜抟作，也无怨无悔。
他想起了邵大亨当年的一则故事：蜀山某财主，家中藏有一把大亨壶，视若性命。一日，侍女洗壶不慎，将其跌破，被财主吊起毒打不算，还被逼投河。大亨闻讯，携壶赶来，换下侍女。财主见大亨囊中尚有好壶，欲重价购之，大亨说道：壶不过是泥丸小科，人却是血肉之躯，我做的壶差点害人性命，真是造孽！言毕，将手中壶掷地而碎，扬长而去。
是的。跟人的性命相比，金科玉律皆是齑粉。
冥冥之中，这也是顾景舟与邵大亨精神相通之处吧。
无论如何，应该给那两个年轻人悔过的机会。
顾景舟见到蒋蓉，她也有同感。说，那还是两个小孩啊。她表示，也要去跟领导们说说，千万不要判死罪。知情人称，他们在市里开会时，曾一起向市某领导陈情，为那两个年轻人说话。
可是，当时正处于全国范围内开展“严打斗争”的风口上，顾景舟和蒋蓉的壶，已经属于国家级的文物。
轻判似无可能。
顾景舟非常着急。1990年5月4日，他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今天下午，去厂里找唐伯年厂长。关于我和蒋蓉的作品失窃一事，向他表达了对那两个窃壶人陈情网开一面、量刑从轻的愿望。连日来，恻隐之心，终究耿耿。甚是希望政府执法部门解救宽缓，亦让顾某积点余德！”
他让高英姿起草了一封请愿书，表达自己要为两个窃壶者求情的愿望。然后，又征求徐秀棠等人的意见，对文稿几番修改。他觉得，人命关天，旦夕须争。请愿书写得情真意切，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
“顾某之壶，无非抟泥小技；深蒙社会错爱，略有虚名。纵使壶值千金，亦不值一命之屑……普天之下，生命最为宝贵，若以顾某之壶，夺年轻之命，则顾某寝食难安。万请政府给他们悔过机会，浪子回头，迷途知返；生命为重，刀下万慎！”
一连多天没有消息。顾景舟病倒了。他对家人说，没想到，我作之壶，竟然祸及性命，真是造孽啊。可是，顾景舟后来得到的消息是，法院方面口气很硬，案犯所盗之壶，已属国家文物，当前正值“严打”，一定要用这种典型案例来杀鸡儆猴，以正视听。
请愿书一直寄到县、市、省级法院，一连多日杳无音讯，顾景舟心情沉重，茶饭不思，被家人送入南京军区总医院“隔离”起来。但凡厂里有人来看望，他总要问起那两个案犯的情况。可是，所有的人都语焉不详。顾景舟几次要求出院，医生却坚持不允。在南京，顾景舟一住便是50多天，最后，他终于得到消息，那两个案犯，一个死刑，一个死缓。他长叹一口气，说：我壶作孽了。
在顾景舟眼里，生命是至高无上的。
鉴定紫砂古器，是顾景舟生活中经常遇到的事。
看壶。看壶。还是看壶。顾景舟的晚年，不知为别人看了多少老壶。这个世界，隐秘的角落太多，几乎，在日常生活的每一条皱纹里，都会有数不清的老壶伴随着平头百姓的闲暇时光。他在茶壶上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别人牢牢地记住，紫砂的江湖上，口即是碑，流传是慢慢的；但涓涓细流汇聚到一起，最终亦会浩大磅礴。“顾景舟鉴壶36招”，是一个无法考证的口头版本，它在民间流传的广度和密度，让人匪夷所思。它孰真孰假，今天看来已经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喜欢并且收藏紫砂的人，都那么相信顾景舟。就像当年的“曼生十八式”，未必全部都是陈曼生亲手设计，但是，陈曼生代表了一个文人参与紫砂的高峰，那个时代，只认陈曼生，所有同时代的文人，都不知不觉加入了曼生部落。就像数百年后，人们只认顾景舟一样。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圭臬般的信条：
1.要理解艺人的手段，每个艺人，都有自己的手段。真品与假品对比，一看泥色，二看图案，三看风格、手段，图章款印，也很重要。
2、 记住，明代紫砂壶上无图章款，都是刻本人的名字。如果你收藏了一把明代的壶，壶款是规整的图章，那肯定是假的。
3、 清代晚期，壶流里的眼都是一个大眼。如是几个细密的眼，在时代年份上就晚了。这与当时官方运用泡茶有关系。
4、 乾隆紫砂壶器表纹饰轻轻凸起，是将调好的泥浆用笔渐渐堆画进去的。泥浆必须研得与墨一样细腻，而后用毛笔画，缺乏的中央再加加工。
5、 陈鸣远生于康熙、逝世于乾隆年间，在技巧上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传器甚多，后人说他身边有团队运作，此说缺乏依据。但他一生传器甚多，且样样皆能，如此浩大精力，让人钦佩之余，也匪夷所思。
6、 紫砂包金漆的货色，是在乾隆以后涌现的。
7、 加彩凸雕瓜果紫砂壶为乾隆时代的作风。
8、 紫砂胎描金漆竹节式壶，为太平天国时代的。
9、 紫砂泥料比例的多少抉择胎色。
10、 30年代，多名艺人在上海做仿古紫砂壶，自己都不落款。
这里的眉批式的简短话语，看似随意，实则顾景舟多年研究之结晶。在他之前，这些话题在紫砂江湖尚无确切定论；或者，有定论，但属于谬误。顾景舟的去伪存真，或亲身体察，又举一反三；如果要将其化开，每一桥段，均可洋洋洒洒，写成锦绣文章。又如：
11、 南京、扬州、上海博物馆，各有一件大彬壶真品，是出土的，它们的作风和泥色都雷同，可看出明代紫砂壶的气势大，但胎泥粗。那个时代，制壶工具也简陋。
12、 清道光“行有恒堂”款紫砂梅花诗句壶，为假品。此壶底款“蒋贞祥造”，蒋贞祥是晚清光绪人，与道光“行有恒堂”款年代不符。
13、看了许多陈曼生刻诗的壶，底款多数篆“阿曼陀室”，他没有写过“陈曼生制”，这点应注意。
14、现代人作壶的款时，字头对头流，字尾对着壶柄。
15、“宣统元年正月元日”款的紫砂壶，壶柄尾局部别有“大生”“裕林”“迪恩”“东溪”“寿珍”等名款。这些人都是光绪时人。大生和迪恩是兄弟关系，姓范，一家人都作壶。
16、嘉庆四年款红砂小壶为真品。
17、“松鹤轩”款紫砂壶，为民国时代作品。“松鹤轩”是上海一个铺子的称号。此壶刻字人叫“若水”，号叫姚寿铨。
18、 “黄玉麟”款紫砂树根式壶是真品，为晚清同治光绪时的。
19、 “阳羡邵友兰制”款带屉诗句紫砂壶，是真品，清道光年的。
20、 “邵元祥”款紫砂大扁壶。邵元祥是明末清初人。此壶是外型硕大，胎泥粗，具备明代作风。但壶身文字为后刻。“适园客人”是谁尚不清晰。
紫砂江湖上，鱼龙混杂的老壶，真假难辨。依据与识见、鉴别与结论，若法官之判词，虽只一两句话，足够决定一把壶的生死。顾景舟出口非常慎重，但一旦说出来，板上钉钉，绝无模棱两可的意思。其间饱含多年考证的体验、反复研磨的心得。其间亦有果断的警示，开阔的赏析、力排众议的鉴定。对实在不清楚的细节，绝不含糊带过，而是表现出“待考”的坦诚。
21、 “杨彭年”款描金山水紫砂壶。杨彭年是嘉庆、道光时人。此壶为真品，泥色较规范，胎泥及做的工艺，都具备杨彭年制壶的作风。
22、 “志远”款阴阳文紫砂扁方壶。清道光真品。壶底有“茶熟香温”款。
23、 “国良”紫砂提梁式过。晚清时作品。国良原名为俞国良，1938年殁，逝世时60多岁。
24、 “邵亮生”款紫砂小扁壶，邵亮生是晚清人。
25、 “笨岩”款紫砂扁壶，是清同治作品。
26、 “味泉”款黑砂竹节式壶，清嘉庆作品。
27、 “赦记”款紫砂雷纹螭纽壶，作者是邵权衡，清同治时人。他的曾孙，如今还在宜兴紫砂厂里任职。
28、 “冰心道人”款紫砂刻诗壶。“冰心道人”即是程寿珍名号，为清同治时生，民国二十几年殁。
29、 “康熙年造”款黑砂铜提梁壶，清光绪作品。这类壶宜兴烧好后，到烟台去烧黑。
30、“康熙辛卯年制”款紫砂扁壶，壶盖里有“宜兴紫砂包用”章，“包用”章的涌现到清晚期了。
31、 “宣统元年”款米色砂小壶，壶柄有“宝鳞”二字，是宣统时工匠，姓宗。
32、 王南林是清乾隆时艺人，给宫廷里做过御器。（徐风 中国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