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坯——吴芳娣

吴芳娣

曾有求茶道之人问一老和尚,“什么样的茶是好茶?”

老和尚答:“喝得开心的就是好茶。”

那么,“什么样的茶壶是好壶?”

也许,能成全手艺人生命心意的壶便是好壶吧。

面对一把壶,很多人首先在意的,是外观、形韵,一切“有”之相。然而,一把壶从泥到器的形成中,它与手艺人之间灵魂往来,如此美丽,微妙,沉静,早已超脱了外相。壶的气韵,便是手艺人的精神。

这里要讲述的“解坯”的故事,来自一位紫砂艺术家年轻时的难忘经历——关于壶与生命、与爱。它照见了手艺人的精神气象。

艺术的源起,在美在真在善,在于人的精神气象。

哥哥一直喜欢我做的壶,每天和它们说话。他安静地微笑,笃定而踏实。我感谢上苍,让哥哥能一直这样陪着我们。

那件事,已经过去32年了,清晰如昨。

(一)

那一天,骄阳似火。

刚刚吃完午饭,我便与妹妹小玉、闺蜜小香支橹撑篙,将借来的一条3吨水泥船摇向30多里外的陶都丁蜀。

船的中舱、后舱,4担大扁竹篮里,放着我们姐妹俩为国营紫砂厂(这是民间习惯说法,此即江苏省宜兴紫砂工艺厂)加工的480把“鱼化龙”壶,它们几乎把船舱都铺满了。而船的前舱,则放着小香的一担壶。

沉默结实的一船紫砂壶,仿佛一枚枚又黑、又亮、又沉的露珠,在苏南平原腹地的河流里欢快地游移。

我家住在太湖边的渎区,那时叫大浦乡石后村。这里水网密布,村子里的人不会弄船便出不了门。所以,摇船、撑篙都是水乡人打小便要学的一样本领。

壶没有什么分量,水泥船属轻载,加上经过10多天没日没夜的辛苦,做成的那么多壶,马上就可以变成现钞,我们三个姑娘,心里的欢喜都变成了无穷的力气。两根摇橹,一支撑篙,水泥船如箭一般地驶离村庄,在九曲十八弯的小河里向着陶都丁蜀前行。

那一天,是1986年的农历六月初八。

(二)

我至今清晰地记着这个日子。那一天,是我19岁的妹妹认亲的日子。早上9点多,邻村的一个俊小伙,在媒人的引导下进入了我家的门,这让我们全家都认识了他。

小妹是村里的大美人,又是做壶的巧手、挣钱的能手,以至于年长她两岁的姐姐我尚未说亲,她的终身便先有着落了。而之所以说她有了着落,那是母亲在俊小伙吃了午饭回家前,拉了小妹进房,问她男孩带来的礼品可否收下时,就见小妹捂着个羞红的脸,背对着母亲连点了两下头。这不就是成了么?

喜事啊!按照水乡人的规矩,收了人家的礼,便是认了这门亲,只等男方再过两年下了婚帖便可以娶人了。

那时,我那26岁的哥哥,自18岁开始便患上“再生障碍性贫血”(俗称“白血病”),8年间用了多少钱去医治,我们谁也算不清了。能够借钱的亲戚已经全部借了,父亲三天两头跑信用社“烧香拜佛”要贷款,每次至多只能贷到50元,连哥哥去苏州就医一次的一半费用都不够。家中早已一贫如洗,全家人脸上见不到半点喜色。现在好了,妹妹的脸上露出了花儿般的笑容,国营紫砂厂外加工壶的活又让我们能挣上钱,妹妹有了出头,哥哥治病又有了希望,让我这个既当妹又为姐的人也劲头十足了。

吴芳娣

(三)

这加工壶可是个好生意啊!泥料、模具均由厂方提供,做一把壶就能得2毛6分加工费。母亲生了我们兄妹五个,哥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也是父母所有的希望之所在,现在有机会挣钱为哥看病,我们也拼了!

我与小妹可都是制壶能手,每天天不亮便揉一下眼睛就开工了,不到深夜12点绝不歇手。姐妹搭档,如疯了一般,每天能做将近50把壶。壶做到了一定数量,便要送去厂里解坯、结账,然后领回紫砂泥再为厂里做壶。父母在照应着责任田,照应着病中的哥哥,我们无人可依,做壶、解坯这一切的活儿自然也只能靠自己了。

一路上,小妹不停地哼着小曲,心情出奇的好,她用力扳动着手中的大橹。我们同心协力,船儿闪过河边一个又一个绿树半掩的村庄。农历六月的江南河流,漾起一波又一波清脆的乐音。

(四)

“那小伙真俊,难怪小玉摇船好有劲呐,这就叫人逢喜事精神爽哟。嘻嘻……”

小香长妹1岁,都是闺蜜,说话也就非常随便。她与小妹搭档摇船,这番戏言一下子让嘴一直没歇着的小玉把舌头压住了,她满脸通红地叫了声“不许说……”顷刻,嗓子便没了声音,低下了头,看似很生气。其实不然。一直在船头撑篙的我,分明看得出她摇起船来更有劲了!这让我与小香都忍俊不禁,一齐“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小船推开波浪,清澈的河水一眼见底。船桨划动,鱼儿在水中惊恐地穿梭,而我们却如演员做戏一般,推撸、扳艄。阳光照耀,快乐的身影倒映水中,如电影一般悠远、绵长。此刻,三个女孩正享受着青春的快乐,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五)

出石后湾,过西横河,又将蠡河甩在身后,大半路程已经过去。再驶过两条叫不出名的小河,便是莲花荡,而过了莲花荡,也就离丁蜀的国营紫砂厂不远了。

正所谓“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刚刚还是万里晴空,突然间竟从南面的天空生起两朵乌云,然后,乌云很快四散漫延。大概十几分钟的样子,整个天空就像入了深夜般的黑。那紫砂壶是生坯,遇水即会化成烂泥巴的,这些常识,我们平时是了然于胸的。虽然,在这次解坯前,我们做好了足够的准备,带上了雨衣,并在扁篮口上封扎好尼龙膜,但毕竟尚未在送壶时真正碰上过风雨,真不知道天气的底细。眼看着天越来越黑、越来越沉,不仅小妹与小香有些不知所措,连我心里也发了毛。

起风了!

那风可不是一般的大,像是要把河边的柳树叶一下子抹光了似的;风正紧,刮得电线在声嘶力竭地尖叫,仿佛见着鬼门关一般。很快,雨点便跟着风上来了!那样的杀气腾腾,每一个雨点打在船上都是那么有力,炸出拳头般的一片潮湿来。打在脸上,让人生痛;而打在尼龙膜蒙盖着的壶篮上,则如同擂鼓一般“咚咚”作响!小妹慌了,“姐……咋办?天要塌下来的样,这雨……这壶……”

吴芳娣

(六)

暴风雨仿佛注定就要到来。

我知道情况不好,小妹与小香都停止了摇橹,眼巴巴地看着我拿主意。而我,不过是一个才21岁的姑娘,早已被这种场景吓得心慌意乱:河面上无遮无掩,装着干坯的小船怎么能过得了这个关口?

在这条船上,我年龄最长,假如我生怕了,那还有退路么?

我强作镇定,四处搜索,发现不远处的一条河汊里有一座水泥平桥,这桥洞虽不大,但我们的船小,能钻得进。我当即决定:“快,快去钻桥洞,避雨!”可我话音刚落,一道闪电便撕裂长空,紧跟着就是一个霹雳在不远处落下,震得我几乎耳鼓穿孔,两个女孩抱头发出了一阵尖叫!

“快摇啊!小妹,壶坯,那可是哥哥的救命钱哪……”

这时,我已用撑篙把船头掉转了方向,船已指向了河汊。我的喊声中或许充满着绝望,刹那震惊了小妹,小妹竟在瞬间便清醒过来,立即扳动大橹,嘴里“呀、呀”地怪叫着,如同疯了一般摇起船来。而已吓瘫在船艄上的小香见了小妹的样子,终于也站起了身,为小妹扳起了橹。我奋力撑篙,三人驾驭着小船飞快地向桥洞驶去……

(七)

刚钻进桥洞,暴雨便真的来临了。小桥的宽度不足3米,这船只是勉强钻进了身子,别说前后舱都暴露在外面,就连中舱也让穿堂狂风裹挟着大雨劈头盖脸地打着。好在送坯的船舱中间搁着木板,否则只要待上几分钟,舱里的积水便会将所有的壶坯化为乌有。大家庆幸带上了雨衣,竹篮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需耐心等待风雨便会过去。谁知,只见一阵怪风“呼啦”一声,一只扁篮上的尼龙膜被撕开!出于本能,我刹那间脱下雨衣连同身子一起护住壶篮。

风雨实在太大。它们一阵接着一阵,从船头穿进,眼看又有尼龙膜要遭殃。此时,只见小妹迅速钻出桥洞,跪在船头,展开雨衣,如大鸟展翅,迎面遮风挡雨。我见状,马上哭喊着制止:“小玉,赶快进洞,千万别伤了身子!”却始终听不到小妹一个字的回答。小香也跪在船头,展开雨衣,阻击风雨。

“不行啊……壶……救壶……救我哥的命啊……”

小妹的身子不停地颤抖,嘴里呜咽着吐出这几个含糊不清的字,但没有起身。我身子压在扁篮上动弹不得,眼巴巴地看着两个女孩在一阵阵的霹雳声中,相互依偎,同展着雨衣抵御风雨。

电闪雷鸣。雨大得如水缸掉了底一般倾泻下来,只听得耳边又响起一阵巨大的“咔嚓”声响。我抬头一看,就见船头十几米外的地方,一棵柳树被狂风拦腰扳断,掉入河道。

狂风暴雨里,小妹与小香披头散发,犹如两个水鬼,默默地跪在船头,她们在用性命与老天作着殊死的抗争。此情此景,我却保护不了她们,作为姐,我心如刀绞。小妹置生命于不顾,究竟是为了什么?此时此刻,它让我感知了什么叫分量,什么叫责任,什么叫担当!

吴芳娣

(八)

风雨过后,彩虹依旧。在后来的行船过程中,我们再没有人说一句话。摇船、撑船,终于到了厂里,点数、解坯。老天有眼,上苍眷顾,体恤着3个女孩的努力,闺蜜小香的壶坯竟然一个也没有损伤,而我们姊妹俩的480个壶坯,也仅仅烂了3个,477个换到了钞票。

走出厂门,小妹紧紧握着124元2分钱,面对着我,战栗着,良久才说出暴风雨过后的第一句话:“姐呵……哥有救了啊……”

我一把将她揽入怀中。随即,大颗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在她的发隙里肆意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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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砂工艺厂的“乡坯计划”

在我的记忆中, 上世纪的60年代, 宜兴紫砂工艺厂开始把紫砂茶壶的坯件,按品种、数量发放到周边部分农村的部分农户中加工,这一做法通常被称为“乡坯加工”,这大概要源于工厂生产任务饱满,一时无法完成,又无法招收工人而“逼”出来的万全之策,如此低廉的加工成本,何乐而不为。工厂只要按质量标准严格把关收购就行了,贫穷已久的农户,接到“乡坯计划”自然十分高兴,农闲之余能赚点钞票也可补贴家用,这就是所谓的家庭副业。

我家东隔壁的两位堂伯母,就做了好几年“乡坯”,我仍记得,所做品种也就是“桃扁”“梅扁”“狮球”“梅段”这一类的传统器型,当然,村上还有不少农户也在做“乡坯”。为了进一步用好这一资源,到上世纪70年代初,宜兴紫砂厂还专门派了李芹仙(朱可心儿媳)、曹婉芬(现在已是中国陶瓷艺术大师)来双桥村,辅导更多的农户学做茶壶。为了支持这项工作,大队干部还下令把村西北角的一棵数百年树龄的古银杏树锯倒,做成泥凳,用来做紫砂壶。我估摸着这个时候的紫砂厂内外销任务已逐渐增多,宜兴紫砂呈现了新的发展迹象。这一做法,也为日后的乡镇企业紫砂生产发展打下了一定的基础。

(以上摘自宜兴市陶瓷行业协会会长史俊棠先生《唱响陶都》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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