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㳇的山极其秀丽，名字听起来却土里土气，猪婆山、花蛇山、乌龟山、野猫漏山、奶头山……
阳光从竹子的罅隙里透进来，坡地上的辣蓼草、狗尾巴草都有一种质感的静美。
毛竹的生命力真是顽强。一棵春笋从破土而出，到拔节生长，长到二三十米高的翠竹，整个过程在一个月内完成，这可称得上植物中的奇迹。
春天好像插根筷子都能生根发芽的样子 ，草木丰茂得叫人感动。
山间茶园葱郁，老远见一顶顶帽子游动，近了见帽子底下的采茶妇女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娘家。早上采来的鲜叶摊在竹匾里，经太阳照拂，没多久，茶香味提起来了。用山里人的行话来讲，这叫微吊。
这就是阳羡的山间生活，平和、生动、质朴，她安静地拉着你的手，陪你一步步走进自然深处，生命深处。
一
秋日，湖㳇的德新打电话来，说山里的桂花开了，我们都念叨你呢，有空再到山里来住几天吧。
德新是我朋友，在湖㳇经营花果山农庄，前年秋天我休假去那里，没住他农庄客人招待房，而是住农庄厨师范师傅家里。范师傅和妻子庄颖前几年从丁蜀镇上过来，在农庄边上买了几亩山地，建了三间木屋。
木屋出来门前一面石场，场上有竹台竹椅，你坐着喝茶，小狗毛毛就在旁边瞧着你，狗尾巴不停摆动着。石场前面是一片竹林，范师傅在两棵毛竹间架了个木秋千，你可以坐上去荡荡，耳听风吹竹叶沙沙响，在山里过几天神仙日子。
二
庄颖知道我来，提前一两天将被子晒了，夜间盖着有太阳味的松软被子，睡得很踏实。
早晨，天大亮，没听见公鸡报晓。奇怪，上一次我住在这里，天蒙蒙亮，公鸡声此起彼伏，今天怎么没叫呢？
一问才知道，今年范师傅养的16只鸡，只有一只小公鸡，还不会啼，一群母鸡大它几个月，刚开始还欺生呢。瞧那些鸡冠红红的母鸡，一看就是产蛋鸡，母鸡鸡冠红是产蛋的显性标志。
三
阳光从竹子的罅隙里透进来，坡地上的辣蓼草、狗尾巴草都有一种质感的静美，范师傅一早起来在坡地上忙活，我沿农庄山径散步。
在乡村，微笑是最好的通行证，善意打个招呼，换来热诚的指行。
四
草莲藤结蓝色果，乡间叫它酸酸果，放嘴里咬一下有点酸。从山坡上下来，采了一捧，回来用庄颖的针线穿成手链戴手上，这是最美最自然的手链。儿时乡村的女孩都会做这种手链，还会用山芋藤做项链，甜芦粟做灯笼呢。
五
午睡起来，看了会书，见范师傅在捡拾白果，庄颖在打桂花。我放下书也想去打桂花，过几天带回家蜜一下可做甜点吃。正是桂花盛开时，空气像打翻了香料瓶子一样。庄颖给了我一把弯柄伞，她教我，先将伞撑开来，伞柄颠倒挂树上，然后开始打，花全掉伞里收进来。
六
庄颖讲话细声慢气，做事不急不躁，先前我打了桂花收袋里就算。而她坐石场上，细细地将杂叶碎枝取掉，手指尖轻轻划过，将挑干净的桂花装入容器。我也坐下，将塑料袋里的桂花倒桌子上，重新挑过。
就这样坐着挑选桂花，偶尔抬头看看天，太阳快下山了，心想，没什么急事要去办，为何不慢点做好一件事呢。
七
农庄出来往石门岗方向是一片竹海，见毛竹齐腰处写着人名，永正、大方、兆年、仁二……像店铺商号一样，毛竹也有字号，山里人叫做号竹。写上名字做了记号，别人就不敢来偷砍毛竹了。据说从前号竹用黑粉加油调和着写，因为用毛笔墨汁写字，一下雨就掉色，黑粉里调些油，蘸着写出来的字吃进竹子里，日晒雨淋都不容易掉色。
八
竹有字号，山有山名。湖㳇的山极其秀丽，名字听起来却土里土气，猪婆山、花蛇山、乌龟山、野猫漏山、奶头山……这些山名有的是根据形状得名，有的根据动物本性相克而得名。
乡村用词直接，没有弯弯绕，别说山名是这样起，有的人名也是这样叫的。一个孩子生下来九斤，一个月后称称还是九斤，过十天半月再称，还是没见长。咋懒在九斤上不长呀？于是“懒九斤”的名就叫出来了。长大后到现在他50岁了，村里人还是叫他“懒九斤”。
九
早餐是红薯、家常烤饼，饼是萝卜丝肉馅，德新姨娘自己烤的饼。乡村人情味浓，有好吃的东西要分享。德新平常总把长辈放心上，过年过节按乡村风俗都去“张节”。人情往来，你来我往就多了亲切与惦记，山村的老姨娘总想着要还还情，这天烤了饼子一早从东林岕送来。萝卜丝用极细极细的刨子擦成，吃起来感觉很是细软，想必山村的姨娘是个朴素细致的人。
十
阳光躲进了云层，安静的下午。今日，范师傅和庄颖午睡起来在挖山芋，栽乌塌菜。顺手，庄颖摘了十几只秋葵，说晚上我们炒秋葵吃。她还摘了一朵茶花送我，这是她家茶树棵里开的第一朵花，白花瓣，嫩黄蕊，细细淡淡的清香。
山坡上的茶叶树马上都要开花了。
范师傅干活没声音，他平常就不太说话，你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之后你要不说，他就继续沉默。话少人实在，今儿他干完活，剪了两只小吊瓜给我，还送我两只葫芦。
秋天的小吊瓜花纹真好看。
十一
今早餐，没去德新农庄吃，庄颖烧了一锅烂面，新剥的黄豆子和刚拔的青菜下面条，尝到了地头鲜，德新夫妇和许敏也来吃了。
许敏是农庄的合伙人，这几天忙得人影都不见，昨天半夜才从医院回农庄。她姑娘的老公前几日在城里骑摩托车被汽车撞了，送医院抢救。农庄的人都认识他，跟许敏称呼他为姑父。以前双休日姑父经常来农庄玩，还帮着在服务台接待客人，人挺好的。听说他出事了，德新夫妇和范师傅夫妇都很揪心，电话联系许敏，关心姑父醒过来没有。昨天听说医院宣布脑死亡了，晚上农庄餐饮客人走后，德新带老婆和范师傅夫妇赶到城里医院，去见见姑父。今儿早餐他们还在谈论姑父，唏嘘不已，人生总是无常。
我的目光落在庄颖家客厅墙上的一幅画上，是一幅十字绣《锦绣山河》，山川、河流，树木葱茏。我问，谁的作品？许敏抢答，庄颖绣的。我惊讶。
庄颖听我们夸赞，高兴起来了，转身到房间里拿出一幅十字绣，目测一米多长。看画面瞬间点亮了我的眼睛，房舍、人物、树木、河流，栩栩如生。这是她一针一线花两年时间精心绣的《清明上河图》，就要完工了，准备用来给女儿陪嫁。
十二
午休过后，见范师傅在种大白菜，庄颖在看格非的长篇小说《人面桃花》，这是我带来看的，昨天先借给她看看，她一看就放不下，一天看了半本书。此时，我想到镇上去看看少丽和春荣。
来山里的第一天，我就跟少丽短信联系过，少丽说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记得我们。
我只是想看看他们，因为我依然相信爱情。三十多年前，春荣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被地雷炸伤，双目失明住昆明部队医院。陕西姑娘魏少丽当时在部队医院，从事器械消毒，她爱上了春荣，然后跟他回宜兴老家结婚，在小山镇上平淡生活。春荣后来学习按摩，在镇上开了家青松按摩店。我在上世纪80年代末报道关注过他们，所以结下了情谊。
今天到春荣店里，没碰着少丽，她有急事到宜兴城里去了。她在电话中一再说，过些天去我住的地方看我，聊聊。
春荣跟我讲文学，聊人生，他看过不少盲文小说。少丽也经常读书读报给他听。
人生过往皆归于平淡，春荣今天跟我讲三句话总结了人生。一是凡事皆有缘，命中早注定。二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三是得意不能忘形。
十三
范师傅家今天请人来斫毛竹。山里砍毛竹不叫砍，叫斫。有专业替人斫毛竹的人，师傅姓林，挺壮实的汉子，只见他手拿斫刀，对着毛竹根部，嚓嚓嚓几下，一根粗壮的毛竹就松动倒下了。他老婆玉英也来帮忙，山里人力把大，两根粗壮的毛竹往胳肢窝里一夹，拖着就走。吃过午饭林师傅炸地雷斗地主的牌搭子来陪他讲经，讲讲兴致来了，唱《智取威虎山》里那一段“望飞雪漫天舞，巍巍丛山披银装，好一派北国风光”。
十四
菖蒲、兰花、水仙、菊花并称为“花草四雅”。现在城里菖蒲盆景老贵老贵，山里有菖蒲的地方都被人寻着挖光了。村上一位阿姆娘带我去找寻，菖蒲长在山石溪边，居然挖到不少。
临走我塞给她几十元钱，推来推去她硬不肯收。
十五
半年后，映山红盛开的时候，我又到湖㳇，依旧住范师傅家。
山村四月无闲人，采茶、制茶，挖笋、晒笋干。范师傅忙着挖笋，门口空地上支起了晾晒的匾，连纱窗都拿出来派用场晒笋干。庄颖采了坡地上的茶叶，自己做粗红茶。
山里春笋正旺长，范师傅家门前坡地上的水泥便道被笋顶破了。出笋时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斜坡上的大石头自己会滚下来，石头撞到竹子发出啪啪啪的声音。不知情的外地人，还以为鬼出现了，明明没人碰，石头怎么会自己滚下来。山里人讲，直径八寸的笋能顶动几百斤的大石头。还有个很夸张的笑话，说有人蹲在毛竹园里拉屎，屎还没拉完，屁股下土里出笋了。
十六
德新说夜里如果下雨，笋会长一尺，要是不信可以做个记号。我半信半疑，晚上睡觉前拿根老毛竹依着一棵笋刻个记号，看看它一夜会长多少。
第二天一早起来，打开门首先看笋，哟！果然长了接近一尺。
毛竹的生命力真是顽强。一棵春笋从破土而出，到拔节生长，长到二三十米高的翠竹，整个过程在一个月内完成，这可称得上植物中的奇迹。
十七
这会儿，草木丰茂得叫人感动，春天好像插根筷子都能生根发芽的样子。田地间到处可见开着星星点点红色小花的野萁豆，乡村男孩以前采了豆荚含在嘴里当哨子吹，所以野萁豆又叫麦叫叫。
不远处，坡地上一片绿苎头草长得极为茂盛，细看，叶子朝天这面呈青绿色，朝地的这面是雪白色，古书上叫“天青地白草”，别致的名字原来是根据草叶阳面和阴面的颜色来定。这种草农家一般在夏季采嫩叶，回家放开水锅里烫一下，拿出来沥水后用生石灰拌和，装陶罐里伏些时候，去掉火爆性子后备用。我妈妈以前每年都从乡下亲戚那里取来绿苎头，做绿团子吃。江南的绿团子有用艾草汁、麦苗汁、棉茧头、绿苎头来做，个人觉得，绿苎头最清香软糯。
十八
山间茶园葱郁，老远见一顶顶帽子游动，近了见帽子底下的采茶妇女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娘家，村里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了，采茶美女只在拍摄新闻图片，上电视节目时出现。
有采茶的老娘家招呼我，大小姐，帮个忙，你会弄老太婆用的手机不，帮我从震动调到有声音响。
帮她调好，她送我一把鲜叶，叫我自己再采点，回去照个日头，扭点红茶吃吃，手工红茶喷香 。采四斤半鲜叶可做到一斤红茶，山里人把鲜叶叫做茶草，本真的名字。细想想，这“茶”字拆开来，人在草木中，茶人也。
十九
早上采来的鲜叶摊在竹匾里，经太阳照拂，没多久，茶香味提起来了。用山里人的行话来讲，这叫微吊。茶厂有专门杀青、微吊的设备，农家手工做红茶靠经验凭感觉。范师傅说微吊后可以扭了。
扭是一个动作词，手工向一个方向扭，扭啊扭，扭到有滋水出来，灌袋里放被窝里加温发酵，十来个小时再拿出来，放阳光下晒，红茶便制成了。庄颖会做红茶，不过她下午又去采茶了，这样就由范师傅教我扭。因为采的量少做不到多少茶叶，我纯粹是玩玩而已。范师傅说，没关系，我们也是活搞。
呵呵，平凡生活就是活搞，自己采茶制茶，也是一种生活体验。
二十
好友y得病在山里休养，她住油车水库边，与我住的地方只有十多分钟车程，我们相约碰个面。走过野花交织的小径，我带她来看喜株。这棵大树在洑西九龙村，树的形态非常有美感。喜株，有吉祥之意。我说，树神，保佑我和y身体健康。
y很虔诚，双手合十，喃喃而语，保佑我渡过难关，让我多活些时候，能够与老姐妹在一起时间长些。她说着，伏在我肩头哭泣了。我拍拍她的背说，没事的，开心点。
其实我的眼晴也潮湿了。
二十一
那棵叫喜株的大树，上面挂着牌子，介绍说是壳斗科，二百八十年树龄了，是村上黄姓人家的树。喜株是吉祥称呼，那真正叫什么树呢？
后来我问到一对采茶夫妇，他们正是喜株树的主人。据他们讲，此树其实叫苦楮树，爷爷当年种下的。将苦楮树改成喜株，是花果山农庄老板应德新的创意，现在搞旅游产业都要有文化创意。
呵呵，我要表扬德新，脑子活泛，苦楮叫喜株。不过就是太夸张了，牌子上写树龄二百八十年，实际一百多年吧。
文章原标题：山 居 笔 记 （宜兴日报 乐 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