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当代紫砂文化的集大成者顾景舟，其壶艺让世人充分领略了紫砂之风骨神韵，代表了一个时代的高峰。作者以全面、客观、翔实的叙述语言回溯了一代宗师跌宕起伏的传奇人生，在浮躁功利的时下，引人深思。现撷取几则大师之人生片段，以飨读者。今日推荐：《宗师远行》。
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远在台湾的“义子”陈应琳的。
台湾那么远，他不知道还能不能与应琳见上一面。
陈以最快的速度从台中市赶到宜兴。顾景舟见他风尘仆仆赶到，心情似好了很多。陈应琳带来了台湾诸多朋友的问候。顾景舟听了，脸上露出笑容。说，在台湾的日子，真像做梦一样。
如果没有紫砂，自己怎么可能与台湾结下如此的不解之缘呢？他提到，台湾朋友厚道，还把他们去台湾办展的门票收入、以及销售“东方明珠”宣传册的钱，共2万美元，专程送来大陆，捐给丁蜀中学作教育基金。遗憾的是，这份情谊，他这辈子没法报答了。
在一张白纸上，他写下四个字：紫砂艺缘。
陈应琳说，这四个字，是写给我的，也是写给所有台湾朋友的。
字，歪歪扭扭，有的笔划尚看不出来；顾景舟不满意。以为是钢笔没有墨水了，其实，是他已经没有写字的力气了。
他还有话要说。遂让儿媳吴菊芬，赶回丁蜀镇的家中，把他自己用的钢笔拿来。
笔拿来了。却不知道该写什么了。也许，要讲的话很多，却一时无从说起；或者，实在没有书写的力气了。
生命的谷底，气息已如游丝。心，却依然明镜；他无奈地放下笔，期待着还有最后一波回光返照到来。
市里领导来看望，问他还有什么要求。他摇头，说，谢谢了。再也无语。
最后的愿望，很简单。儿媳吴菊芬，顾景舟视作自己女儿一样。他希望，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燮之和她，还有孙女心瑜，能在身边，他要看着他们离去。
“我走了，你们要相依为命。”
一家人抱着，哭成一团。
多少年后，吴菊芬回忆那一刻，依然抑制不住泪水。说，我自己的父亲临终时，我都没有这样难过。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我真的把老人当成了自己的父亲，他也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回光返照的一刻，终于来了。6月2日下午，顾景舟的精神突然有所好转。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便用最后的力气，抓住了枕边的笔。
景舟遗言
写下这四个字，顾景舟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虚汗，顺着他苍白、瘦削的脸颊往下流淌。往下，写什么呢？他的目光转向窗外。刚下过一场雨，有栀子花的清馨飘来，阳光与蒸汽变幻着七彩的光斑，在窗玻璃上起舞；蝴蝶在花丛中扑闪。世界是如此美好，他，却要走了。此去泉台，永不回返了。
百感交集。
隐隐地，似听到钟磬之声，那是天国的召唤吧。不，他还有话要说。停下，停下；拼命地，他要停下脚步。
又拿起了笔。
紫砂缘
这三个字，是他生命最后的元气。
末了，在缘字后面，又艰难地写了一个缘字。
缘。这是顾景舟生命尽头，写下的最后一个字。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还有什么，能比这个缘字，更能表达顾景舟对紫砂的感情、对人世的留恋呢？
弥留之际，他对身边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那把供春壶，不是真的，要翻过来。”
手里，正拿着松江徐姓老人留下的供春壶黑白照片。
1996年6月3日下午3时37分，顾景舟平静离世。
5天之后，在有1000多人为他送行的追掉会后，乌云密布的天空，突然下起暴雨。一时间，天地混沌、电闪雷鸣。这是一场惊天动地的雨，一场荡涤尘埃的雨，一场催生万物的雨。
与82年前，上袁村，顾家长子出生时的那场雨，何等相似。
归来归去，都是风雨相伴。
到2015年，顾景舟年满100周岁。
去世，已将近20年。
人去楼空，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宜兴丁蜀镇郊外，一处寥寂墓地，他和妻子徐义宝终于相聚、相守。作为一个长眠者，他安静如斯，与山岚地气融于一体。
但凡名人，无论生者或亡者，要真正地安静，说难也难。顾景舟的名字，还在常常被人们念叨；顾景舟的壶，还在频频出席国内重要的“春拍”、“秋拍”。赶场子，撑台面，当非偶然。回望过去20年，紫砂经历了几度滑坡；每当危急之时，他的壶就站出来了。静场。聚光灯下，一壶当关，万壶黯然；峰回路转，几近救场。人们似乎能够感受到，帷幕深处，那位慈祥老人，目光依然如炬，有时急切，有时殷切。风声雨声，都是他为紫砂说话的呼声。重读他的壶，人们能找回曾经失去的圭臬，能捡起曾经泯灭的感觉。能恒定一份不离不弃、天旷地老的信心。
百年经典。这样说顾壶，固然不错；但同时代的紫砂经典，有几个能像顾景舟这样，于岁月尘埃的湮没中，风骨挺立、光照后人？
常常觉得，顾景舟还活着。像一棵风中的老树。
许多人放不下顾景舟，是因为他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刷新紫砂壶的价值。那些阶梯式上升的，以人民币垒砌的数字，对于顾景舟本身而言，仅是数字而已。那些亦步亦趋的的“天价”，对拼市、投资的收藏家，或许更有意义；对拉升紫砂的几度沉沦，或许更有意义。顾景舟生来不爱钱，他也没有钱。风骨，操守，传承，创造。培育。由此，一生筚路蓝缕，守护一份古老手艺的尊严。这便是顾景舟的全部家当。
不敢定义，这就是景舟精神。
正如他活着的时候，不肯称自己是一代宗师一样。由此，让我们停下脚步，来谛听一个逝去老人生前的声音：
“我始终只是一个紫砂从业人员，一个老艺人。如果，能有几件作品，让后人看着满意，能够传承下去，便不枉这一生了。”
称宗师者，其弟子群体，必已成大器。大师之师，方为宗师。顾景舟的弟子、学生，大都成为了工艺美术大师。顾氏一脉，枝繁叶茂，已然蔚为大观。
称宗师者，必得有自己开宗立派的理论。顾景舟穷经皓首，梳理紫砂历史，臧否历代壶人，创立壶艺学说，其真知灼见、巍然文字；如圭臬璧照、已然归于名山。
称宗师者，必得有传之于天下、传之于后世的经典作品。顾景舟的诸种壶款，得古人脉息，创自己面目，每天在被成千上万的艺人临摹、复制；他的制壶理念，得之实践，高人一筹，早已深深契入一代紫砂艺人的心灵。
称宗师者，必得具备高尚之道德品位。顾景舟凛然风骨、淡泊一生；千山独行，两袖清风。为师风范，如蠡河长流，波澜壮阔。
与紫砂界当今的大富大贵相比，顾景舟后人的生活则相对清苦、平淡。20年间， 无论顾景舟的壶价如何飙升，与顾氏后人却无半点关系。淡出主流社会，守住一份清寂的门庭，过着默默无闻的平民生活，是顾氏后人的真实写照。顾景舟生前，曾经有言：闭门即是深山。想必，那是读书修心的境界。20年来，恪守老人遗训，低调，还是低调；从不受外界诱惑、影响。是顾氏后人恪守的信条。
曾经，有人上门，说，只要把顾景舟的招牌借给他用，他可以把整车的钞票往顾家拉；又有人说，只要把顾景舟印章让他敲一下，钱，就可以滚滚而来；还有人说，别的，就不为难了。就给你们刻一枚“顾氏后人监制”的印章，如何？钱，一样有的赚！
要给顾景舟出书的，要给顾景舟拍电视剧的，要以顾景舟的名义建立各种基金会、研究会、纪念馆的，从初一月半、到三天两头；形形色色、林林总总。
一概，拒之门外。
说，我们看不懂这个社会，只好把门关上。
门风凛然，颇如景舟。
叩开顾家那扇不起眼的门扉，依然老人在世时，整洁简陋的陈设，时光仿佛倒流了20年。上世纪90年代的水磨地，见证着寻常人家的淡泊心境；上了年纪的八仙桌，收拾得一尘不染，照见了布衣草根的磊落情怀。
庭院依旧。气息依旧。老人用过的一张纸片、一支半截的铅笔，甚至一枚图钉，全都完存无缺。
顾景舟九泉有知，当欣然含笑。
100岁。老友们想念他。92岁的冯其庸说：顾景舟是紫砂史上，自陈鸣远、邵大亨以来的第一人。他代表了一个紫砂时代。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杨永善、张守智则认为，顾景舟的出现，使得紫砂壶具有了当代的审美品位与文化特征，成为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瑰宝。
100岁。徒弟们想念他。2014年9月，徐汉棠捐出1000万人民币，设立“徐汉棠教育基金”。时年82岁、满头白发的他，动感情地说：几十年前，我曾经跟随师傅，捐款10万元，为丁蜀镇教育基金会出力；今天，我捐出1000万，还是向师傅学习。师傅永远是我人生的榜样。
100岁。壶友们想念他。远在台北的黄正雄先生，这样说道：字如其人，壶如其人。只要把顾先生的壶放在面前，你就会想起四个字：弘道养正。知道了什么是法度，什么是精湛，什么是大默如雷。
100岁。今天的我们，可否把顾景舟一生的成就造化，概括成这样几句话：他和他的同道们，把举世独绝的紫砂手工艺，提炼成一种地道的中国功夫；其传承、创新的千姿百态的紫砂造型，莫如是地道的中国表情；壶上诗书画印、博大精深；壶中乾坤朗朗、风骨清奇，何不是地道的中国智慧；由一把紫砂茗壶传递的茶文化以及闲适心情，更是传递出一种地道的中国生活。
100岁。但丁说，真正的艺人是不想成功的，所要的只是伟大。一位天匠，用一把壶，将“知行合一”上升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得天慧、秉天意、创天价。顾景舟堪称巧夺天工之巨匠。文士风骨为其神，天光地气为其韵，云卷云舒、集大千世界而融于一壶，如雷般的大默；其典范作品深深契入广袤民间，与莺共飞、与草共长，代代享用，当与天地日月共存。
100岁。今天的我们，在纪念顾景舟的时候，有必要重新审视培育顾景舟成长的这片古老土地。博大精深的江南文化，千百年来，其脉浩大，其果硕硕；行至当下，水远山长。但是，它的脉象与品质，时被精神雾霾侵蚀，其间多少歧义，多少蜕变，多少新生，多少希冀，时下的人们，当扪心自问。紫砂风流，正值盛世。但是，下一个百年，我们还能再出一个顾景舟吗？
或者说，今天我们脚下的土地，还是培育顾景舟的那块土地吗？
想起了《定风波》 ：
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似马，
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
微冷。
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
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
幼时发蒙于东坡学堂，仰其风骨性情；一生于蜀山之麓抟壶，得其灵慧真脉。顾景舟最喜欢的苏词之一，乃是这首《定风波》。
仿佛，字字句句，是他一生的缩影。
谨将此词，献给一代宗师的在天之灵。（徐风 中国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