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地北宜兴人:一个真正活在历史深处的斗士——朱梧槚

朱梧槚

(一)

岁月只是令他的肉体老去,他的灵魂,思想,仍在喷吐照天的火焰。

春天的阳光,淡淡地洒进南京翠屏山下朱梧槚教授的无穷书斋。

84岁的老教授精神头很好,看着如同雄风不减的老狮王,只要一聊起数学,眼里的光像草原夜空上的闪电。

他的家里有两幅投影幕布,顶尖的科学家们时常聚集在此。热烈的学术研讨,让人忽视了屋内的凌乱。他的奇思妙想,随时写在小纸片上,半夜想到半夜写,没人敢打扫他的战场。

朱梧槚

数学是他的王国,“杜康”便是飘在王国上空的云彩。

“想了两星期想不出来的难题,拉过小白板写写画画,再吃几口酒,走几步,走着走着就想出来了。”他“嘿嘿”地笑自己,“我就是个酒鬼!”他给客人看自己林林总总的空酒瓶,如同巡阅陪伴他奋战的“枪炮”。

说起三年前动过的结肠癌手术,他比划了一下:“肠子切了有一尺来长。”颇有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气慨。他略有些无奈:因为体内缺钾,没了力气。

“我们这样的人,有非常坚强的意志力,不做事活着便没有意义了!”岁月只是令他的肉体老去,他的灵魂,思想,仍在喷吐照天的火焰。

说起“文革”时蒙冤入狱的屈辱经历,他眉眼间尽是壮士豪气:“我坐了十年牢,劳改农场天井里有个水塘,我天天用冷水洗澡!冬天上冻,砸开冰,冰水兜头浇!就是锻炼意志力!”

这是一个差点被判死刑,囚禁10年,集囚徒、科学家于一身的奇人。他是一部活生生的贝多芬《命运》交响,轰然奏响于天地。

他缓缓爬上楼,在父母遗像前(那是张喜气洋洋钻石婚合影),磕三个头——只要在家,每天如此。

“没有我的父亲,就没有我朱梧槚的今天。”他不断地念叨着。今年3月28日,又一个清明节的前夕,他带着妻儿回乡扫墓。

——这就是著名科学家朱梧槚,留给家乡记者最直接,也是极为震撼的第一印象。

(二)

他的伯父是著名抗日英雄朱廉,他的父亲朱伦,是一位同样英勇非凡的新四军老革命。

朱梧槚的眼睛又黑又亮,鼻梁坚挺,下额宽而方,白净的脸庞有着石刻斧凿般硬朗的线条。

朱梧槚

他坐在沙发上,穿着件很旧的风衣,跟我们轻声地回忆着往事,讲他的伯父,著名抗日英雄朱廉;讲他的父亲朱伦,一位同样英勇非凡的新四军老革命。

“只怕我是还健在的,见过我伯父的唯一的人了。他是个飞毛腿,腿上绑着沙袋也能行走如飞,穿着棉布衣,口袋里插着一支枪,枪管朝上。他是非常有判断力的人,队伍里谁叛变了,他一眼能看出来!”

“我的父亲是教师,很早就参加抗战了,是神枪手,有一回掩护我伯父,一人双枪打得30几个‘和平军’抬不起头!”

他的伯父、父亲,为朱梧槚一生注入了浓重的英雄主义色彩。

他钟情于数学与哲学,至于旁的爱好,他笑说,便是看文学书,年轻时尤其爱读《巴尔扎克传》《怎么办》《约翰.克里斯朵夫》《牛虻》。书中的英雄人物,知己般陪伴着他,影响着他。他的意志,与思维习惯,充盈着反抗与斗争的精神,令他在逆境中保有着“为一大事而来,做一大事而去”的精神气象。

“文学很重要,我在牢里还能做数学研究,是因为在政治学习时,读到了司马迁的《报任安书》。”

老教授舍不得处理掉每一本陪伴他的书,每次回宜兴,都要带一堆旧书,包括文学书,说是以后都留给家乡。

59年前,也就是1958年的4月20日,25岁的朱梧槚便是拖着120公斤的书籍从长春回乡的。

与他一同回到宜兴的,还有一张被错划的“右派”标签,他也正是因此被东北人民大学开除公职。

当时,他刚刚在数学和哲学领域绽放出夺目的才华。

自东北人民大学数学系念本科时起到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朱梧槚一直和其恩师,分析大师徐利治教授,共同挑战世界级的重大数学难题,并且在“康托连续统假设问题”研究中取得了极为耀眼的成果。他与大学好友陈祥硕合著的哲学论文《论无限》,也因两人的“右派”身份被 取消发表资格(1983年,该论文才得以发表,并被认为“填补了我国学术界这一方面的一个空白”)。

(三)

两个“右派”,天各一方,共同探讨数学,400多封信件见证着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脊梁。

在离开东北前,徐利治教授给了他一张40元的存折,约定:“一有时间就搞数学!”

朱梧槚回到宜城西庙巷家中,才知道耿直的父亲也被打成“反革命”,进了监狱(其父直到1965年才出狱)。

为了一家人活命,他将心爱的书卖了许多,只保留了宝贵的研究资料。

他去筛煤渣,挖青石条,做养路工,砖瓦厂做苦力,捡松果换钱,修理发工具……他只想着:“活下去才有意义,才能做研究!”

黄俊达,一个在川埠修自行车的汉子,经常帮朱梧槚修车,留餐留宿。有一次,他梦见朱梧槚破衣烂衫,醒来急出了一身汗,马上骑了二十多里的车给他家送去30元钱。黄俊达跟他讲:“你是落难的方卿,总有一天会出头的!”朱梧槚觉得自己正像克里斯朵夫所说的那样:“我在世界上只有两样财宝,我的朋友和我的灵魂。”

朱梧槚
△和黄俊达(右)在患难中结下深厚友谊

长春带回来的行囊里,有他大学时所做的六本哲学笔记,笔记末页订着一块床单布片,上面沾有他夜读时,流下的鼻血痕迹。

读大学时,他读遍了图书馆所有的哲学书,保留这块带血的布片,是为了提醒自己:“要永远奋斗下去。”

他再次重读恩格斯的《反杜林论》。恩格斯关于无限纯粹的名言像火把一样照亮了他,开启了他长达60多年的“无穷观”研究。西庙巷家中小阁楼的灯总要亮到很晚。他的老师徐利治也先后五次来宜兴。

“老师住在我家小阁楼上,当时天热得很,他听我滔滔不绝地论证‘素朴数学模型’,兴奋地跟我讲,这是件大事情!”

东北人民大学校方却批评徐利治:“你怎么还和朱梧槚这样的亡命之徒来往!”

朱梧槚
△一生深受恩师徐利治(左)影响

他和徐利治,两个“右派”,天各一方,共同探讨数学,信件多达400多封。

徐利治在信中写道:“我相信真正有意义的研究工作是不会永远被埋没的……要紧的倒是应该我们的研究科研成果,做得炉火纯青,充实无比!”

这些砖色毛边纸的信,被悉心保存着。“文革”中,红卫兵抄家烧掉了他6万字《潜尾理论》论文原稿,所幸老师的信逃过一劫。它们见证着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脊梁!

(四)

在牢狱里完成的两篇数学论文和一封囚徒的家书。

朱梧槚有写书信的习惯,其中最为令人震撼的是1973年写于狱中的家书。

这个一心沉浸于数学的青年,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被污为“现行反革命”,他修理理发工具的绕线机,被风传为特务的手枪。1971年,他被一审判死刑,二审“宽大处理”,改判十年徒刑。收监前,他在宜兴县城的工纠队里整整关了30个月。饥饿成为他在工纠队里最可怕的折磨,“有人在倒马桶时发现了一根青菜,将它放在马桶里带进监房吃掉。”朱梧槚回忆往事,淡淡地叹息一声。饥饿令他无法有体力思考数学。倒是在劳改农场,他的身体状况慢慢恢复,变得健壮起来。

1973年12月31日的深夜,入狱两年零四个月的朱梧槚,特别兴奋,他要给父母和弟妹们写家书。

当时,他刚刚完成一件大事!根据父亲在家中找到的几张《潜尾理论》手稿残页,他用七个月时间完成了两篇总计九万余字的数学论文:《潜尾数论导引》《论一维空间的超穷分割》。

劳改农场的几位领导,知道朱梧槚冤屈极大,都顶着压力,支持他。父亲朱伦甚至在送去的大米里塞了瓶酒。

一个囚徒要研究数学,条件何等艰苛。白天要参加农场劳动,只有每天夜间和每月三天的休息日属于自己,他常常奋战到凌晨三点多,甚至通宵达旦地写论文。在与两百多个囚徒同室而居的嘈杂环境中,他静如山岳一般,沉浸于数学研究。他觉得自己的心志,一如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

他在家书中啼血放歌般地写道:

“痛苦的犁刀已割破我的心灵,但却也终于掘开了新的生活的泉水。我清楚地感到生命的火焰熊熊燃起,创造的力量源源不竭。”

“在今后的7年服刑中,只要不受饥饿的折磨(这是我最恐惧的),我完全有力量和信心在艰苦的条件下,坚毅地去完成一系列著述工作。”

他在家书里安排了将论文送出去的办法。两本练习本厚的论文被他缝在印有“上海”二字的人造革旅行包夹层里,由弟弟用相同的包把它换出来。这篇论文以“朱植、潘凤云”(即弟弟朱梧植及其妻)的名义发表。

1975年春,他在狱中再次以其二人名义,将论文手稿寄往清华、北大,南大等高校以及中科院数学研究所。隔了近一年,数学研究所终于有了回应,提出了不同的初审意见,并提到了当时国际领先的数学资料:美国鲁滨逊的《非标准分析》。朱梧植坐了36小时的火车赶到北京,通过在中科院工作的表兄,弄到了油印本的《非标准分析》。

“这本书对我一生影响极大。我在狱中整整琢磨了两年,真正弄精通了。”朱梧槚至今一再感慨。

朱梧槚知道自己的数学观点太新锐了,决定面向学界展开讨论。在他的指挥下,宜兴的家成了印刷作坊。朱梧槚的三篇论文,另外还有数学研究所与朱梧槚的学术讨论信件,刻成了钢板,油印、装订成100多册资料,发往全国的数学研究机构。朱梧槚很快收到了许多带有客观评价,和真挚鼓励的回信。那已是1978年的春夏之际,一个于无声处听雷声的时节。

(五)

他是“牢狱中的斗士”,幽封中放光的镭锭。

朱梧槚的父亲朱伦,始终是高度理解他志向的人,不断鼓励他,不屈奋斗!1978年的初夏,关于真理标准的大讨论正在全国深入展开。朱伦,这位信仰坚定的老革命,为儿子写了一封长达6000余字申诉书,寄往《新华日报》。

1978年11月11日,这封申诉书在《新华日报》“来信摘编”中全文发表,并惊动了江苏省的三位领导:省委书记,省长,省公安厅厅长。他们批示:立即复查,情况属实,重新录用。

大地惊雷,终将摧毁冰封真理的荒谬世界。

1978年12月23日——正是十一届三中全会闭幕的第二天。就在这一天,朱梧槚终于无罪释放!十年零五个月,从35岁到45岁——朱梧槚的身份是“政治囚徒”,但也是“牢狱中的斗士”,幽封中放光的镭锭!

他在出狱后不久,收到了一封化名“梁光”的信,信中只有一首令他非常感动的七律诗:

十年艰苦不寻常,镭锭幽封也放光。

矢志但求穷宇宙,坚贞誓欲探微芒。

蓝天喜望云霞蔚,白璧何堪粪土藏。

愿拂小窗迎丽日,晴空高阔作鹰翔。

多年后,他才找到了诗作者,这是一对夫妻:曾任江苏电视台副台长,江苏省播电视厅厅长的韩泽和他的妻子,在《新华日报》社读者信访组工作的沈瑾辉。同是宜兴人的著名画家闵叔骞,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为他画了一幅红梅图,题词:“幽香铁骨系梅魂”。这幅红梅如火如铁,如斗士,一直挂在他的客厅里。

(六)

他的一系列发现在世界数学史上留下浓重印记。

朱梧槚

朱梧槚热烈地拥抱着这个“晴空高阔作鹰翔”的时代。

他是一个极具奇思妙想,善于从哲学高度,考虑数学难题的发散型学者。从1979年到南京大学数学系工作,1989年到南京航空学院(即现在的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工作,1996年负责筹建校计算机科学研究所,并任所长,直到2004年退休至今,这是朱梧槚创造惊人学术成就的38年。

1982-1985年,短短三四年时间,他解决了两大数学界的历史性难题。

他又与肖奚安教授合作,开历史先河,创建了中介逻辑演算和中介公理集合论,拓宽了近现代数学大厦的地基,得到国际界的认可与重视。

朱梧槚
△与挚友肖奚安教授一直有合作

他所建立的潜无限数学系统被确认“为计算机科学提供了更合理的理论基础”。

他将“人品第一 学问第二”作为自己修身的第一要素。美国等西方国家纷纷在他讲学出访时,挽留入籍,朱梧槚谢绝了。他说,我当年被污为叛国者,我决不能背弃自己的祖国!

退休后的十余年时间里,他又有一系列能在数学史上留下浓重印记的发现。他的创造力在晚年,仍然能像火山岩浆一般地喷发。

朱梧槚
△朱梧槚教授的学术专著

2008年,75岁的朱梧槚竟然能在鼓楼医院病床上,就在做白内障手术之前的凌晨遐想之际,发现了“潜无限与实无限是无中介的矛盾对立的关系”。后来他在此基础上又发现了第三种无限,并将其命名为“基础无限”。仅2008年一年里,他的16篇系列文章全部被SCI收录,两部新的专著出版,五部专著再版。

朱梧槚

△在南京大学百年校庆活动中,受邀在世界著名科学家论坛上演讲。

观念传统的学者都很难理解他。创新成果的认定总是需要时间。

朱梧槚在南航的同事李绪蓉,用了十年时间写下《朱梧槚传》,无法忘记那个电话。

那是2003年,朱梧槚投往美国《数学月刊》的论文《数学大厦墙基的裂缝》多次遭拒。那天,他在电话里问李绪蓉,可否知道“科学蒙难”这个词,然后冷静而又挚烈地说:“这是一个规律:超越传统的研究者,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认可不了,我就在天堂等待!”

《科学报》曾经发表德国唯物主义哲学家费尔巴哈提出的“科学家应该遵循的十条守则”,朱梧槚认为这十条“我完全能遵守”。其中的第一条便是:“科学家是为真理而奋斗的英勇战士……”

朱梧槚
△为家乡读者题词。

李绪蓉的这本《朱梧槚传》,我们来之前整整读了三遍,只觉得手里捧着的是一部精神与学术的巨人之传。我们轻声问老先生为何愿意追忆当年的苦难。

他伸出手指点点书上序言。中国科学院院士、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原校长李未在序言中如是写道:

“我相信,读者们,特别是青少年读者,一定会从李绪蓉所著的这本《朱梧槚传》中受到启发,使自己成为勤奋努力和意志坚强的人,为中华民族的崛起奉献自己的力量。”

此时,无穷书斋如此之静,只闻一个斗士轻轻走过的脚步声。这是一个真正活在历史深处的人。(宜兴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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