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结婚那天，天阴沉沉的，呼呼的西北风吹在脸上象刀刮一样。二叔穿着一身毕挺的中山装，头戴一顶簇新的绿军帽，显得格外英俊精神。新娘看上去才十七八岁，身穿一件粗布红棉祅，脖子上系了条蓝围巾，冷风嗖嗖吹来，她单薄的身子，冻得有点瑟瑟发抖。
冬夜早临。送走了亲朋好友，新郎新娘进了洞房。新娘坐在床沿上，二叔说：睡觉吧。新娘低着头，偷偷看了他一眼，虽然羞涩，还是点了点头。二叔喝了好多酒，有点兴奋。他先爬上了床，脱掉了衣服，顺手把头上的帽子扔在床头柜上，用手拉了拉新娘的衣角，轻声说：上来吧。新娘回过身，刚要上床，忽然看到二叔没戴帽子的头，光秃秃的，闪闪发亮。她惊叫着：你是瘌子！慌忙逃出房间，夺门而跑。
二叔生下来头上就没长头发，用乡下人的话叫瘌痢头。从小到大一直成为别人的笑料。特别是成群的小孩，总会跟在他屁股后面，用宜兴土话唱着歌谣：瘌痢瘌晃，背着皮箱，皮箱里头点个东西？锣鼓家伤，敲给我听听看，瘌痢瘌咚锵。二叔心里苦呀，本身没头发己经够悲哀的了，可偏偏还要让人嘲笑。有什么办法呢，那个年代连吃饱穿暖都成问题，也根本无暇计较人格侮辱了。
小时候让人背后笑笑，也就算了，转眼间二叔二十五岁了，同龄的小伙子大多当上了父亲，他心里焦急啊。虽然也有心仪的姑娘，却成了别人的新娘。这也不能怪别人，哪个姑娘不想找个如意郎君呀，怪只怪老天爷没恩赐给他头发。
二叔急，还有个人更急，那就是奶奶。虽然二叔结婚用的两间小瓦房早已砌好，可依然是有锅没有黄豆炒呀。那天奶奶对二叔说：老二呀，大队里的好姑娘都嫁光了，要不帮你到外边找一个凑合凑合？二叔朝奶奶看看，没说同意，也没反对。在奶奶眼里，不反对，就是认可。于是就开始张罗二叔的婚事了。
二叔刚上床，听到新娘的尖叫，知道是自己的光头惹事了。新婚之夜，要是新娘跑了，不是闹了个天大的笑话吗？二叔慌了，急急忙忙套上衣服追出门外。山村的夜晚，特别的寂静，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四周黑乎乎的。新娘逃到门外，分不清东西南北。迎面是刺骨的寒风，她逃也不是，留也不甘。她望着黑漆漆的夜空叹息，感到了从末有的恐惧和绝望。看到新娘没跑远，二叔揪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他对新娘说：回屋吧，外面天冷。新娘说：不，我怕。她没说怕什么，是怕伤了他的自尊。他没问怕什么，也是为自己保留一点尊严。就这样，两人站在的屋檐下，任寒风入怀，竟无言相对。
也不知站了多久，新娘似乎是冻得坚持不住了，硬了硬头皮，自己回屋里去了。二叔也跟了进去，关上门。他低声对她说：要是怕，你睡床上，我坐着。她说：我不睡，你睡吧。二叔看新娘的脸冻得发紫,一副抖抖索索的样子,心里很是不忍。他搜尽了肚里的语言,觉得没什么可以安慰她。于是他从床上抱来被头,披在她身上,咬了咬牙对她说:你要是真怕的话,我送你回家。新娘迟疑地看了看二叔,又看了看黑咕隆咚的窗外,没作反应。
就这样,睡也不是,坐也不是。实在没办法，二叔走到外屋的灶膛,用火点着了软柴,再在软柴上加上树枝,炉火马上通红起来。他打开大铁锅,从水缸里舀满了一锅水,任火烧去。他走进新房对新娘说:你要是不愿睡,就去烤火吧。新娘没反对。锅里的水滚开了,“扑落扑落”响个不停,热水翻腾,雾气弥漫。二叔拿只脚盆,把锅里的水舀出,又在缸里舀进了冷水。他把脚盆里的热水,端到新娘跟前,对她说:焐焐脚吧,这样会暖和些。新娘看了看他,迟疑了一会,还是脱下了鞋袜,把脚伸进了盆子。
看到灶膛里柴火不多了,二叔赶紧走到屋檐下,搬进了一捆硬柴。新娘又朝他看了看,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了:这里比我们那里强多了。这口气,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对二叔说的。听到新娘主动开口,二叔很高兴,拿着张小板凳,在离她不远的对面坐下。二叔说:我们这地方也强不到哪里去,好在是山区,柴火有的是,一年四季好的吃不上,但山芋丝烧饭还是有的。说着说着,双方好象拉近了距离。
新娘说:我们那鬼地方,当干部的虚报产量,老百姓的口粮到入冬就没了。二叔问:那你们吃什么？新娘说:地里的野菜都吃光了,有的在啃树皮,村里每天都有人饿死,棺材用光了,只能用芦席包裹下葬。说着说着,新娘的眼圈红红的,眼睛里瞝着泪水。怎么会这样,那你们日子怎么过呀？听新娘这么说,二叔也帮她着急。新娘说:我家里已断食多天了,否则我大哥也不会这么急把我嫁出。这下是二叔默默无声了。过了许久,二叔说:我是瘌痢,知道自己难看,配不上你,今天虽是夫妻不成,也算是有缘相识,我家里还有些山芋丝,明天你拿回家,或许能应急一下。
炉火通红通红的,映照着新娘清瘦的脸,两行热泪破眶而出。新娘被二叔感动了,她说:你是好人,没和你结婚,已经伤害了你,怎么能要你们的粮食呐。二叔什么也没说,从房里拿出一布袋杂粮,对新娘说:救命要紧,你拿回去吧。
新娘走了,二叔婚没结成。第二天消息传出，自然又成了人们的笑料。
不过，三天后,新娘自己回来了,成了我的二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