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宽厚、博大的怀抱里，温润、淳朴的陶都仿佛一匹素色的棉布，静静地躺在广袤的田野里、高远的天地间。
气场拉开，飞花似梦般的文人情境便缓缓悠悠地在宜兴这样一个特殊的地方上演。供春、时大彬、陈鸣远、惠孟臣、邵大亨、陈曼生、杨彭年、杨凤年、顾景舟、蒋蓉、吴冠中、徐悲鸿……每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都与这个古称“荆邑”的地方一脉相连。
江南宜兴，其实就是一片鲜活的气场，散淡而闲放，优游而冥如，成为恩养作家徐风的源与脉。他呕出一腔热血，捧出一片挚诚，贴着历史的现场、古人的心跳、岁月的脉搏，来写故园的不凡肌理、人物的卓绝气质和风土的恬静美学。终于，散文自选集《风生水岸》在农历丁酉年的小雪如期抵达，饱满的汁液从字里行间喷薄而出，五色土的绝唱千年回响。从此，作为江南胜景的宜兴，便成为徐风的精神故乡。
三方净土轮番来。江南特有肌理中的软绵和硬朗。天涯月白的宏阔背景。松风竹炉的文人筋骨。我想起了白居易的题诗：“花非花，雾非雾。来如春梦几多时？夜半来，天明去。去似朝云无觅处。”文学的彼岸，总是如远方的点点星火，无时无刻不在召唤着徐风。
那么，现在我们不妨就从一篇名叫《化蝶千年》的散文开始。梁祝化为蝴蝶，飞向寂寥的天空，满山遍野的洁白，传递着暖心慰怀的温热。徐式美文由此奠基。《夕阳阁老》，文字间尽情地释放着徐溥人生暮年的人格魅力，也悄无声息地散发着徐式美文的精神温暖。《春风沉醉的夜晚》，带领我们穿越800年的历史隧洞，向世间展示宜兴在泥与焰、水与火的图腾中锻就的刚柔并济的性格。《南洋的脚印》，执着地追寻徐悲鸿和郁达夫惺惺相惜的踪迹，那些老故事，就像醇厚的老酒，百年以后依然弥漫着清冽的芳香。而《碧微苍苍》，更是将徐悲鸿与蒋碧微之间的爱与恨、情与仇、牵挂与释怀演绎到极致，其间的每一次怅然、每一缕呼吸，早已为我们耳熟能详。从《化蝶千年》到《此恨绵绵》《梦里南翔》，徐风沿袭着一贯的唯美，激情昂扬，星光灿烂，不停地给人以惊喜和欢愉。
世上颜色，无穷无尽，与世上春色一样，人之于它，万紫千红阅遍自是不能，也为不必；溺水三千，终只能取一瓢饮，更何况人世间最美妙者往往是最简约者。云在青天，月在水中，简则简矣，但谁能说这不是最美的境界？曾经沧海桑田、烂漫之极的徐风，岂能不懂得这一简单的道理？所以，他选择以清淡、精简来滋养自己的人生和文学，这实在是一种自然而然。《被岁月稀释的传奇》《边城往事》《乡村医院的一夜》《第N个清明》，一改《化蝶千年》《春风沉醉的夜晚》《南洋的脚印》《碧微苍苍》等篇章的绵密、繁复，变得简洁、明了、素朴。
徐风用文学的目光，对紫砂进行一种恒久的、近乎宗教般的审美，从而赋予紫砂这个“器”以一种元气丰沛的风骨道场。他把陶都作为自己创作的母土，把散文作为一种气场，与作为灵魂的那个“我”形影相随、不离不弃。他把自己的精神基因，延伸至故土的每一寸土壤，与自然、人文和传统水乳交融，慈悲怜悯中蕴含着博大与苍凉。透过密密的丛林，我们的目光与历代紫砂大家一再相遇。千百年来的砂壶，在岁月的风霜雨雪中，在不断的脱胎换骨中，在与茶人、壶人的耳鬓厮磨中，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在徐式美文的虔诚歌唱中，紫砂的灵魂被逐渐唤醒，大师们从历史的烟云深处一一走来，裴石民、吴云根、王寅春、朱可心、顾景舟、蒋蓉们与我们低低絮语，成为忠实的朋友，做着美学意义上的神交，从此静守终老、岁月安好，直至静寂绝声、地老天荒。紫砂的气量和风度，也在不动声色中渐渐抵达。
风吹过去，水流过去，云飘过去，时光漫过去。近年来，徐风的散文愈加内敛，愈发蕴藉，愈为隽永。徐风的确属于这样一种作家：锲而不舍的马拉松长跑选手，有足够的耐力，经得起摔打，也不跟风附庸。他本来可以去远方，却心甘情愿在一个江南小城里，安静地写作，一写就是三十余年。用李敬泽先生的话来说：“徐风在当代文坛是一个非常独特的现象。他对紫砂艺术的文学解读，是有根基的，他的文字很沉稳，是用了很静的心去写一种近于道的器；他用文学的目光对他的家乡的风物进行一种持久的审美，用文学去提升了紫砂这个‘器’的文化含量。”
徐风的散文世界，有着无边的辽阔与波澜。我把那些关于紫砂的篇章看得更重，因为，它会使我如拨历史的云雾，看到历代大师们对艺术生命的不懈追求，看到“五行蕴其内、天人合其一”的哲学思想，看到作家秉持工匠精神在文学的泥泞小道上踽踽独行。灵与肉的贯穿，血和泪的倾注，初恋般的深情付出，经年流淌，生生不息。梦里寻她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文学意义上的“人”和“地方”终于出现了，顾景舟、蒋蓉们终于等来了徐风，陶都一下子有了一种强烈的辨识度，成为一个飞动斑斓的文学世界。
江南的仲冬依然那么潮润，仿佛紫砂壶的深沉色调渐渐涌起。阳光下，我的灵魂与那些安静的篇章一再相逢，那些属于徐风、属于陶都、属于江南的特有往事，像解冻的河床一样汹涌奔腾，目光所及之处，岁月却愈发安稳起来。千里阵云，惊鸿一瞥。万岁枯藤，新绿一叶。崩浪奔雷，余音绕梁。生命的帷幕开开合合，吐纳万千。陶都的山河日出日落，继续着她的行程。徐风摇曳着他的笔杆，点画使转，提按顿挫，孜孜不倦、锲而不舍地书写着江南大地的精微与深刻，他极有可能拿到进入生命深层的入场券。
江南宜兴，一瞬已千年！（《风生水岸》徐风/著，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7年10月版）
文章原标题：中国文脉的江南表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