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中生长的丝弦

宜兴民生

那时候,丝弦一拉响,人像做梦一样。

徐舍洴浰是个古村,她依偎着宜兴西氿的阔大烟波,曾因“洴浰雪蓑”的美景,闻名江南。

古老的草根音乐,宜兴丝弦,在这里流淌了上千年。那曲调,像极了西氿的水,九曲回肠,缠绵深情;又像那错落的圩埂,平易朴实,贴心贴肺。

这个村有丝弦队,28位演奏者,几乎都是老人。80岁以上的老寿星有6位。

吹笛子的李福保、吹箫的吴连生年纪最大,88岁。拉大胡的谢汉基,85岁。拉板胡的沈国贤83岁,拉二胡的金仲根82岁。而那个把锣鼓敲得有板有眼的谢川培也已经84岁了。

钱红庄是他们的“头儿”,71岁了,在这堆人里,只能算小老弟。

洴浰村的丝弦队,曾经在整个宜兴首屈一指。后来,时代变了,草根文艺受了冷落,古老的丝弦风光不再,喑哑了近半个世纪……

说起来得是17年前了。村里的老艺人吴遗培、李福保寻思着,不能让丝弦失传,就一边弹,一边记,抢救丝弦古曲。现存的十首古曲:《头不只》《花园》《长二不只》《大看灯》《倒板》《码头》《盘歌调》……就是当初抢记下来的。

这几位老人,寻场地,讨经费,拉人马,硬是把断了数十年的宜兴丝弦一点一点续了起来。如今,吴遗培已经不在了……

“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何苦呢?”亲友们都不明白。

“只怪我们太喜欢!”队长钱红庄抬起头,目光湿润了,“喜欢丝弦,喜欢洴浰村,能为咱们村奏一曲丝弦,值!”

“想当年,我们洴浰丝弦队,那是何等的风光!”

“那时候,丝弦一拉响,人像做梦一样……”

一说起过去,丝弦队的老人们一个个眼睛放光。赶庙会、放河灯、赛歌会、出花灯、庆丰收……洴浰人最传统的生活里,有着不可思议的诗意。

老人们说,七月半,丝弦的笃板一响,是会勾掉人魂魄的,接下来铙儿、镲儿一起来:“哐亲哐亲……笃!”放河灯开始了……

如梦一般的乐音,随月亮升起来……吹拉弹唱,将月亮弹得越发得白,木船也洗得发亮。高大的牌楼上扎了彩,挂满了花灯,一个码头一个码头地放河灯……花船划破了琉璃般河面,滑入月光深处……

有孩子欢快的叫声隔岸传来,也有美丽的姑娘踮起脚害羞地张望。弄弦的汉子身穿藏蓝布衣,腰扎红腰带,浑身都充满了劲儿。

不知是谁眼里起了秋水,夜色变得迷离起来。弦声隔着河岸起了雾,一个个鸭蛋壳做成的小灯在河里漂浮,荡漾,星星点点,闪闪烁烁……天上的银河落到了人间。

半个世纪过去了,那美丽的场景依然让老人们目光迷离,唏嘘不已。

十几年了!只怪我欢喜!

队长钱红庄,没有退休金,至今种着3亩多地,一个铜板不瞎花,时新衣衫不愿买。对丝弦,竟是出了名的慷慨,连子女孝顺的零花钱也用上了。

“十几年了!多少回热面孔贴冷屁股,老伴骂,子女劝,我硬是坚持下来!前年,我动了心脏瓣膜手术,子女叫我好好休息。丝弦队的老人们很着急,就怕我不干了。怎么会不干呢?只怪我欢喜!”钱红庄说。

原先村上有个老人家吹笙的,90啦,吹不动了,谢兆松就跟他学。他有些得意:“我还小呢!才七十八!我一捧起笙,啥心事都没了。”

乐队指挥袁铁成老师,右手只有两根手指,还能拉得一手二胡。他是宜兴城里人,知青插队在洴浰呆了八年,农忙时轧麦,轧断了手指。他说,那段日子啊,整个天空都是灰暗的,幸亏有了丝弦……

谢汉基爷爷很安祥,微笑,用一把大胡说话,他的声带在手术中切除了。

大提琴手李新元,琵琶、中阮、胡琴样样精通,连大提琴也拉得像模像样。他憨憨一笑说:“没什么,就是喜欢呗!原来丝弦队的殷顺根,会用左手弹三弦呢,我这点三脚猫算什么!”

因为喜欢,摸锄头、铁耙的手,摸起了琵琶、笛子、二胡。这曲子啊,三天学在眼里,三月学在手上,三年学在心里!每一支曲子,队里的老艺人,谁不是练了十年以上。

丝弦队出去亮相了多次。江苏省老年春晚海选去挑战过,江南大学民间文艺会演去风光过,素食节、老干部大学、敬老院……都去表演过。

“我们的演出,都得到了这个!”老人们骄傲地竖起大拇指。

丝弦队有乐器40多件,除了原有的琵琶、月琴、三弦、大阮、中阮、二胡、京胡、中胡、板胡、笙、箫、笛、京铙、镲、锣、鼓、笃板等,又添了大提琴和扬琴。还有了新的曲目,如《西氿欢歌》《步步高》《喜洋洋》《一枝梅》《扁担歌》……

村头的老树一年年奋力地抽着新枝。古老的宜兴丝弦,也像这树一样,重新活泼泼地长在乡村的土地上。

无意中,我看到了李福保的笛子。

赭色的斑竹笛身,错落着湘妃的泪痕,上面刻着一首诗:“陇头休听月明中,妙竹嘉音际会逢。见尔樽前吹一曲,令人重忆许云封。”

老人暗褐色的手,关节肿大,青筋纵横,灵活地在笛子上翻飞……

这一刻,粗糙与细腻,拙朴与空灵,和谐地融合在一起。

瞧,这个就是《头不只》!

“乙四四四火 四火四上 上尺工 六五尺 尺工六五上……”

对着这部“天书”,我完全傻眼了。钱红庄老人兴奋地说:“看不懂吧?这叫工尺谱!”

他操起胡琴对着古谱拉起来。音乐从他手指尖流淌而来,似乎是风儿从青青的麦垄上吹过……突然,旋律高亢起来,那是汉子从胸腔深处吼出的劳动号子……深沉,激荡……音乐戛然而止,我一时缓不过神来。

“瞧,这个就是《头不只》!”老人微红的脸上满是得意。

“为什么叫《头不只》?”

“就是农民在车水时的号子。那时候庄稼浇水全靠人。七八个汉子站在水车上,一齐用力,边踩边喊‘嗨哎哟——吭唷——一轱辘喽——嗨哎哟——吭唷——两轱辘喽……’车水是一桩很累人的活,领头人扯一把茅草捏在手里,唱一个轱辘压一根茅草,其他人一起和,唱完十个轱辘,就换一个人上来。这样,既接了力,又齐了心,而且不用停下来换人,水车可以几天几夜不停歇……”

老人手舞足蹈,边讲边唱。

“那么,《长二不只》呢?还有《倒板》《码头》《盘歌调》呢?”

“我带你去问问李福保和吴连生吧,他们俩岁数最大,知道得多。”

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埂往前走,去拜访两位88岁高龄的音乐发烧友。

李福保正在菜地里开沟,见我们来了,赶紧擦擦手上的泥,扛起锄头带我们回家。

李福保从14岁开始吹笛,吹了74年。古谱上的十首古曲,就是由他吹出来,请吴遗培记下来的。古曲表现的,几乎都是农民干活和生活的场景。

“《长二不只》,是农民穿着蓑衣,在稻田里耥稻秧的情景……六尺工 工六尺 工六尺工上六四……”他忍不住一边讲一边唱起来。

“三个音一组,一正一反,再来一组绕一绕,不就是农民耥稻时的动作吗?一趟来,一趟去,然后旁边划一划……”不知什么时候,很多村民围拢过来,靠着,坐着,听着。

“那个《大看灯》,是节日里农民的快乐:六五六五工六工 六五尺工上……阿婶阿姆哎——快点来看哎——”

“《昭君》么,是讲王昭君嫁到西域,思念家乡,郁郁寡欢。曲子就是为昭君解忧而作。不管是谁,出门都会想家,这首曲子一听,心里就下落了……”

“《码头》,讲的就是我们西氿码头,杨柳依依,芦叶萧萧,少年告别父母独自去闯荡,有点忧伤,又有点激动……”

福保爷爷分明是诗人啊,他在用诗人的心,讲解古曲的秘密。宜兴丝弦入选江苏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定然与它厚重的底蕴和活泼的生命精神有关吧。

太阳渐渐西斜,不知是哪一位老人起了头,轻轻哼起了曲子:“六工六尺工,工六尺工上乙四,五六六五工六尺凡工……”不一会儿便成了老人们的合唱,声音悠扬而舒缓,婉转而忧伤,仿佛在叙说遥远的过去……

我们的梦想,就是到保利剧院演出!

新出的稻秧在六月的风里,眨着绿色的眼睛,丝瓜鼓着金黄的花,藤儿枝枝蔓蔓地从竹架子上披挂下来,粉红的角堇密密麻麻地开着。这时,村子里的丝弦响了。

拉胡琴的白发公公,摇头晃脑,眉毛眼睛唇角,和着弓弦,一起一伏,跳起了舞。

弹月琴的老汉,任凭相思的曲子,河水一样漫过忧伤的眼睛。

敲扬琴的婆姨,翻飞的双手,飞花溅玉。

他们眼里有光,胸膛有火。他们是一群单纯而欢喜的老小孩。乡村艺人的灵魂,是由音乐日日喂养的,像埋在泥水里的江南藕,会有属于他们的荷香满塘。

他们对于音乐的天分与热爱,是从祖辈的骨血里,从长庄稼的泥土里来的。从小听着丝弦长大,父亲传给儿子,儿子传给孙子,代代相传……李福保的父亲当年是丝弦领队,可他并不教,只是吹一遍,要儿子听着自己去琢磨。

“那时候,我们洴浰村有几个出了名的好乐手。‘乌羊子’,就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因为痴迷吹笛,连老婆都顾不上找。晚上躲在草堆里,忍着蚊虫叮咬,偷听人家师傅吹笛,常常一听就是一整夜,最后就在草堆上睡着了……”李福保大笑着讲。

“还有福根、树根两兄弟,也是拉胡琴的好手。”84岁的谢川培插嘴道,“我们村有句俗话叫‘福根树根,等光弹琴’,什么意思呢?就是讲这两兄弟为了学琴,每天天没亮就起床了。他坐在河边等天亮,天亮了有了光,就可以弹琴了。”

“至于坐在树根上弹琴,把树根都磨得光溜溜的;还有躲在麦垄里偷学曲子,被蚊子咬得浑身像赤豆粽子;晚上躺在竹床上背曲子弹肋骨,早上起来一看肋骨乌青……那是太多了!”老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今年五十多岁的宗秀英,前几年加入丝弦队学琵琶。烧饭时背背《氿滨欢歌》,洗衣时哼哼《梅花三弄》,孙子的复读机给寻出来,“叮叮咚咚”录了练习曲。

弹月琴的吴小妹是村里的剃头师傅,一边给人剃头,一边背谱子呢,泉水般的音乐把她日子冲洗得清亮、舒服。

洴浰村有句笑话“工连工,六月初三浸稻种。”说的就是丝弦人。“工连工”,是说他们痴迷丝弦,每天练习工尺谱。“六月初三浸稻种”是说他们忘记了节气。

“清明谷雨浸稻种,立夏逢满插黄秧。”对于农民来说,种田是天大的事情。清明谷雨要赶紧浸稻种,才能赶得上立夏插秧,不然今年就没有收成。等到六月初三,人家秧都插过了才开始浸稻种,在旁人看来,实在有些不务正业呐。

说起这个,老人们都哄堂大笑起来。我抬头,似乎看到耀眼的光芒在空气中雀跃,流动。

钱红庄一挥手,雄赳赳气昂昂地砸下一句话:“我们的梦想,就是到保利剧院演出!我都跟镇里的一把手领导拍胸脯了!”

“对!”立即有老人响应,嗓门一个比一个响。

“虽然现在还是‘乡下狮子’,终有一天,我们要走进保利大剧院……不要多拉,一支曲子就心满意足!”

我望着这一群头发花白的老人,梦想与激情让他们的眼睛闪闪发亮……

正是初夏,外面起了轻风,天边有云彩飘过,有鸟儿“呼啦”一声乍翅飞走。是什么落进他们的心田,这一群老人突然就有了十八岁的梦?

音乐又缓缓地响起。我噤声,敛容,不仅为这袅袅丝弦,更为这一份对生命的深情和挚爱。

乡村艺人的灵魂,是由音乐喂养的,像埋在泥水里的江南藕,会有属于他们的荷香满塘。(宜兴日报)

宜人出品紫砂,深耕紫砂领域二十载,矢志不渝地弘扬宜兴紫砂文化,旨在将这份源自东方的艺术瑰宝推向全球舞台,让世界各地的壶友都能领略其独特魅力。【+微信:78917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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