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山非山 看水非水:一代壶圣——顾景舟传(2)

关于这套酒壶的设计,顾景舟着实动了一番脑筋:高身筒,是一个略略夸张的高粱穗子的造型。四个酒杯分别设计成硕果形状,不拘泥写实,略略变形,留下想像空间。这套酒具最大的特点,是变形与夸张,这对一直钟情于传统造型的顾景舟来说,是一次理念上的突破。还有一层深意,恐怕是当时的人们难以解读的,从一个有清醒意识的艺人角度看,顾景舟对当时正在变形的政治现实,已经有着隐隐忧虑。朱泥收缩率高,容易烧裂。顾景舟精算缩放比例,一次性获得成功。酒具烧成出窑,通体晶红透亮,是朱泥壶中难得的极品。在全县工业成果展览会上,它特别吸引着观众的眼球。据说,这次展览时间很长,什么时候结束的,送作品参展的人并不知道。所以,酒具一直没有回到顾景舟手里。当时丁蜀镇到宜兴城,不过30余华里,但一天仅有几班公共汽车,每趟车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上一趟县城,在顾景舟并不容易。他几次让徒弟高海庚打听消息,终无结果。那时电话也少,被问及的人,总是语焉不详。可惜的是,顾景舟这五件套朱泥酒具,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时隔几年,有人称,在县机关某干部家中,曾见到过这套酒具,顾景舟得到消息,表示愿意用自己另外两件作品将其换回。但最终的结果是,对方一口否认持有这套酒具,顾景舟知道后,一直郁闷,叹气不已。厂里某干部听说后,说,这有什么,再做一套,不就行了吗?这种话,顾景舟听了面无表情,不屑回答。特定时期的原创,灵感、手感,有时稍纵即逝。顾景舟做壶,心情很重要;即便再做,也是看山非山,看水非水了。一直到上世纪90年代,顾景舟有时还会提到那套朱泥酒具,称,如有线索,除了提璧壶和僧帽壶外,他愿意用自己的任何两件作品,将其换回。但是,一直到今天,如同顾景舟一生中其它失散的作品一样,或许只能是永远的遗憾了。

作为一个手艺人而非政治家,要说顾景舟对“文革”的到来,有着某种“山雨欲来”的预感,那是牵强附会的。但是,从1950年代后期开始,他对愈来愈浓的政治空气,内心多有抵触。每一次政治运动,能不表态的,他肯定三缄其口。实在要表态的,他尽量少说。“祸从口出”的典故,他是知道的。困惑与迷茫,则常常以一笑了之的方式来排遣;了解他的人知道,那种笑,是苦笑;一种难以掩饰的消沉,贯穿在那几年的日常生活里,而“文革”的最终到来,让他的内心,有一种直面战争的感觉。

泥凳上的水笔,是做壶的一种工具。有时,友人来访,随口聊到当下的“时政”,顾景舟总是警觉地看看左右。他不想让朋友出事。但要他说违心的话,他又不肯。于是,敏感的话题,他就用水笔写在泥凳上,待朋友看清内容,又蘸一下水,一笔勾销。

“伪保长”问题,终于浮出水面。当时,紫砂工艺厂已经有了不止一支“造反派”组织。原先的厂行政班子,被迫不再主事。顾景舟并不知道,早几年,就有人在他背后,用“伪保长”说事。可事实是,当年顾某人不但拒绝“上任”,连保长“办公”的门址,他也不知晓。然而,新掌权者们指出,为什么当时偏偏选中你顾景舟,而不是别人来当这个伪保长?你没有上任,谁能替你证明?即使真的没有上任,也并不能表明,你一点也没有替伪政权出力。至少,你有了这个伪保长的身份,当时会得到某种保护吧。

今天的人们,可以说这种荒唐的推理,是推理者们心理阴暗的写照。但在当时,则归于崇高的“革命觉悟”。

一日,顾景舟的工作室门上,出现了一幅标语:打倒伪保长顾景舟!徒弟们看到了,非常气愤,随即撕了下来。而顾景舟脸色煞白,久久无语。又一日,顾景舟工作室里,居然出现一幅漫画,一只放壶坯的套缸上,栖息着一只老虎。旁边还有一行歪歪扭扭的打油诗:壶坯进套缸,终日懒洋洋;为何不敢晒太阳;老虎坐在套缸上!

无非是形容顾景舟壶做得少。拙劣的创意,包藏着被扭曲的用心。“文革”本身,就是大江东去、泥沙俱下。这背后,不排除过去艺人之间若隐若现的宗派角力、恩怨矛盾,但要说这时纯粹有人在陷害顾景舟,那是对历史语境的无知;然而,要说在此过程中,个别人没有一点借力打力,没有一点挟公权泄私愤,那同样不符合历史事实。

顾景舟被告知,他“靠边”了,按今天的概念来理解,那比被“边缘化”还相去甚远。

既然“靠边”,也就被剥夺正常工作的权利。最初的日子里,厂里的一应会议、活动,他也无权参加。

七个老艺人里,遭到劫难的,还有蒋蓉。新当权者们认为,她在抗战时期与敌伪有染。而命运最惨的是吴云根,他的难以说清的“历史问题”和倔强的脾气、以及病痛的折磨,导致他最终死于非命。

兔死狐悲。顾景舟心里最难过的,莫过于价值观的被颠覆。传统文化中的那些经典,一直被他奉为圭臬,一夜之间,全部被贬为封建余孽。上海传来的消息称,吴湖帆、来楚生、唐云等人的书画作品,都被红卫兵批为“封建黑货”。自己一生读了那么多的书,基本属于“毒草”一类。他真正吃不透这个到处一片红光的社会,到底要把大家领到哪里去?最终,他只能关紧心灵的大门。沉默,还是沉默。过去在家里,一旦展开朋友赠他的书画,一边欣赏着,心里就特别开心,仿佛可以与朋友对谈、交心。而现在收拾着他们的字画,感觉朋友们是在他这里避难了。他要把他们藏好。

一夜之间,所有的紫砂壶上,都不能打作者的名款了。据说,这是为了破除“名利思想”。做雕塑的,除了塑造领袖像,别的题材基本禁止;茶壶类,不管大小方圆,必得镌刻领袖语录,抑或革命口号、豪言壮语。花卉鱼虫、山水景观之类,一律废止。由此,题材单一、牵强附会的情节故事,每天在紫砂厂层出不穷地延续。

紧接着,窑里烧出了次品。反正不打印款,也不知道是谁犯的错。施福生急得跳脚,有什么用?老施啊,一边歇着去吧。有人如是说。

但老艺人们着急,长此以往,如何了得?临时抱佛脚的办法是,给每一位制坯者编号,在壶坯的盖子里面,统一盖上正楷的阳文小木印,壶底,则镌上阴文木印,以示区别。

后来,又觉得光是编号也不行,于是除了编号,还允许打上“中国宜兴”,或者“宜兴紫砂”的方印。

这便是后来被收藏家一度追捧的“文革壶”。

顾景舟被停止工作的时间并不长。事实上,紫砂厂技术业务上的事,还是离不开他。从一张后来被找到的紫砂壶图纸上,人们发现,1966年9月21日,顾景舟还在偷偷地设计一种线圆壶的造型。

就尊敬而言,职工们对他,还跟过去一样;所谓的造反派里,绝大部分人,也不过跟着乱起哄而已。顾景舟等人倡导的紫砂手工镶接诸法,还在正常的生产中使用。顾氏制壶的理念,从来没有“靠边”。他的壶,还是经典;生产上的疑难问题,还是绕不过他。规矩不成,何堪方圆?七个老艺人树立起来的一代正气,还占领着紫砂厂的主场。

由此,一个结论出来了。“文革壶”除了题材单一、政治色彩浓烈等特点外,无论泥料、制法、烧成等,与之前历史相比,并不降水准。

不可能不做壶,就像不可能不吃饭一样。但如何在壶底打印,在顾景舟,颇费思量。

徒弟张红华回忆,当时,顾辅导坚持在壶盖里打上自己的小印章,说,我做的东西,必须打我的印。而壶底,他也不随大流打那种千篇一律的“中国宜兴”木印,他嫌那印章刻得太糙,太缺乏艺术性,太配不上他的壶了。即便必须是同样的款样,他也请了一位镇江的金石家朋友,专门为其治一方印,儒雅,清隽。他认为,印款之于紫砂壶,理如书画之印款,如果做不到相得益彰,那便是对艺术的作践。后来,为了与大路货的“中国宜兴”有所区别,他还专门用一方“宜兴人”的印章,打在壶底。

1968年,紫砂工艺厂接到一笔大宗“水平壶”业务。订户要货甚急,而刚进厂的许多艺徒,尚未掌握以手工来捻壶盖上的“的子”。顾景舟站出来,说,“的子”的事,我和汉棠包了。

数以千计的水平壶,全部由顾景舟把关。此壶后来俗称“文革水平壶”,据徐汉棠回忆,虽然当时顾辅导精神上很压抑,但工作上,半点不肯马虎。由于他在把关,这批水平壶质量很高,当时出厂价4角钱一把,后来,收藏市场上涨到3000元一把。

精神上的郁闷难以排遣,那是必然的。自己喜欢的东西,京戏,字画,古籍,都变成了“四旧”。无聊,漫无边际的无聊,导致频繁地抽烟;咳嗽也不管。妻子徐义宝让他少抽,根本劝不住。无奈,徐义宝三天两头去丁蜀大桥的桥堍下,去找一个卖甘蔗的老汉,把买下的甘蔗请老汉榨成汁水,让顾景舟喝了润嗓。

一日,上海友人陈正安悄然来访,此公在解放后一直担任铁画轩经理,经常来宜兴公干。他带给顾景舟一样东西,用旧报纸里包得严严实实,打开一看,顾景舟吓了一跳,竟是来楚生画的一本册页。山水,花鸟,无一不精。内附一纸便函,是毛笔所书急就章,大意是现在风声很紧,但是,一个书画家能不创作吗?手痒,情之所至,涂鸦是自己愿意的。画完,放在家中不保险,万一被红卫兵抄去,得不偿失。还不如给顾兄私下玩玩。记住,千万不可让它露脸,免遭祸害,云云。

顾景舟感慨。遂请陈正安捎带宜兴红茶一斤,宜兴砂锅两只,并附书一封。表达自己感佩之心。

陈正安看到顾景舟烟抽得凶,知道他当年肺不太好,建议他戒烟。顾景舟说,心烦的时候抽几口,可以解闷。陈正安说,那既然这样,还是抽好一点的烟吧。当时,上海出产的“牡丹”“大前门”香烟,是紧俏品,市面上根本买不到。少量的烟,也要凭票供应,那是少数人的专利。而顾景舟每月能收到陈正安带来的“大前门”香烟,偶尔还有“牡丹”牌,那恐怕是全中国当时最好的烟了。偌大的紫砂工艺厂,烟民何其多矣,大多数人,只能抽一毛三分钱一包的“大铁桥”,而顾景舟常常把他的“大前门”烟分给身边的人抽。(徐风 中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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